上海槍一響,蔣介石單獨召見了有意培養的軍政部次長陳誠,想叫他出去考察戰事:華北或上海,你選一個。
陳誠說:上海吧。
陳誠這一年40歲不到,保定軍校畢業後,到黃埔軍校當教育副官,又給孫中山當過警衛,從北伐舊軍閥,到內戰新軍閥,再到圍剿紅軍,都沒落下過。在軍中,陳誠靠的是第11師和第18軍起家,後來形成了“土木系(“土”爲十一,“木”爲十八,該系包括羅卓英、周至柔、林蔚、夏楚中、戴之奇、李樹森、霍揆彰、黃維、彭善、陳沛、方天、方靖、胡璉、羅廣文等人。)”。陳誠這個人,不屬於軍中技術型(後面出場的張靈甫、胡璉那樣的),也不屬於特別精明型(王耀武那樣的),但辦事中規中矩,而且作風嚴格,這一點很討蔣介石喜歡(所以後來有“小委員長”之稱)。加上陳誠也是浙江人,一來二去就成了蔣最喜歡的門生。喜歡的門生當然不只有陳,但想在政治上培養的,第一個考慮的是陳。前面說過,當初選筧橋航校校長時,定的是周至柔,蔣的親戚副校長毛邦初都沒排上,而周正是“土木系”的中堅,因爲陳誠的力薦才上位。也就是說,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開始,陳在蔣那裡就有了很大的影響力。從上海回來後,陳誠對蔣介石說:華北戰事擴大是肯定的了。按倭寇的戰力,會很快在華北得勢,即使不從山西經漢中直搗四川,也有可能順平漢線直趨武漢,這樣對我們來說就不好辦了。日軍走山西,經陝西攻四川,是蔣介石最先想到的,所以有派衛立煌率中央軍入晉幫老閻的舉動。走平漢線這邊,他不是沒想到,而是因爲有劉峙在那擋着,他覺得能跟日軍周旋一段時間(實際上很快就退下來了)。如果如陳誠所言,日軍直下武漢,就會出現一個對中國極爲不利的局面:拿下中國地理上的心臟武漢後,日軍掌控華中,向西可以窺視四川等大後方諸省;向東可以捕捉中隊的主力進行決戰,達到速戰速決的目的。而且,如果日軍在1937年就拿下武漢,無論是華東的工業命脈,還是南京的政權,都無法順利地向大後方遷移。這樣一來,國民政府將難以支撐。
蔣介石問:你有何計?
陳誠說:在上海大打,把日軍主力從華北吸引過來。
多天前,軍事委員會的顧問蔣百里向蔣介石提到過把日軍吸引到上海的計劃,但蔣沒太在意。當時他最擔心的是日軍在青島和海州登陸,一舉切斷津浦線。但日軍的這個登陸一直沒動靜。這一次,陳誠又提出了引日兵東來的問題,他不得不考慮了。
陳誠說:只要讓日軍的進攻路線從“由北向南”變爲“由東向西”,那對我們就有利了。
陳誠認爲,華東地區水沼密集,不利於日軍向華中腹地的快速推進。這樣可爲大後方的建立以及人力物力資源的內遷爭取到時間,保證持久戰略的實施。
歷史的弔詭之處在於:
中國人驚顫擔心如此,但日本人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他們不是沒想過走平漢線直趨武漢,也不是沒想過攻入山西后經陝西進攻四川,而是認爲沒必要走這一路線,因爲日本人認爲:拿下中國的經濟中心上海,再威懾或攻取政治中心南京後,中國就會立即停止抵抗。
就這樣,南京急令原本要從廣東開赴華北前線的中央軍精銳羅卓英(保定陸軍軍官學校8期,廣東大埔人)第18軍(第11師、第14師、第67師)緊急右轉開赴上海。接到命令時,該軍前鋒已經快到保定了。夏楚中(黃埔軍校1期,湖南益陽人)第98師也是這樣,本來從武漢出發去支援華北,軍隊已經到了湖北北部的廣水,這時候接到轉赴上海的急電,於是又返回武漢,從那裡坐船趕往上海。
隨後,胡宗南(黃埔軍校1期,浙江鎮海人)第1軍(第1師、第78師)、王耀武(黃埔軍校3期,山東泰安人)第51師也從陝西開來;俞濟時(黃埔軍校1期,浙江奉化人)第58師從湖北開來;李玉堂(黃埔軍校1期,山東廣饒人)第3師從江西宜春開來;李延年(黃埔軍校1期,山東廣饒人)第9師從湖南衡陽開來;川軍中最能打的楊森(四川陸軍速成學堂,四川廣安人)第20軍則從貴州千里轉進;而桂軍正在出徵前的動員中……從離上海最近的南京,也來了兩支非同尋常的部隊:桂永清(黃埔軍校1期,江西貴溪人)的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會戰之初,增援來的是第2團,後第1團和第3團二次增援)和黃傑(黃埔軍校1期,湖南長沙人)的稅警總團。
就這樣,中央軍所有精銳,一個不剩,都過來了。
一時間,全國的鐵路都成了運兵線,部隊從四面八方會集大上海!而日本國內,從1937年8月18日起,各個軍港也開始喧囂起來,第3師團率先從熱田港乘軍艦出發,開始了侵華之旅。該師團和第13師團,是後來的八年中始終在中國大陸作戰的兩個師團。
此時的日本,從東京到仙台,從熊本到金澤,從京都到名古屋,很多城市都出現狂熱的出征場面。這些即將踏上侵略之旅的士兵,在城市的主幹道上列隊而行,兩旁是揮舞着旗幟的民衆。有的士兵在人羣中發現親人,就上前擁別,然後揣上一片“千針縫”(一塊小布片,士兵出征前由妻子或母親在路人的幫助下一針一針縫製,帶上它被認爲能在戰場上逢凶化吉。)。日軍士兵登上開向軍港的火車後,都齊刷刷地從車窗裡探出頭,向人羣揮動着手裡土黃色的戰鬥帽。這些普通的日本青年,這些看上去甚至文質彬彬的日本青年,在這一刻還沒變成狂暴的魔鬼,他們的人情味是那麼足。幾天後,當他們踏上中國的土地時,這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站臺上,送別的人羣像波浪一樣起伏。第16師團士兵東史郎在日記裡有生動的記載:野口後備兵的愛妻四處奔跑,尋找她親愛的丈夫的身影。野口也大喊了好幾聲,揮過好幾次手,但妻子沒發現丈夫。妻子深切的離別之情通過這熱烈的氣氛傳給了她的丈夫。“嗚”的一聲,汽笛聲如箭一般劃過天空,機車吐着白煙轟隆轟隆地響了起來。列車開動了。人們的叫喊聲更加響徹夜空。“萬歲!萬歲!”只有這一句話。
日本就是這麼瘋掉的。
在上海的日本海軍特別陸戰隊,盤踞的據點起於滬江大學,經公大紗廠、匯山碼頭,終於天通庵車站附近的北四川路陸戰隊司令部,把整個日租界保護在裡面,連線上的日軍工事多爲鋼筋混凝土建築,十分之牢固。比如第87師在圍攻日軍佔據的公大紗廠時,連打兩天卻難以拿下來。還有一點,中隊雖然多,但由於街市的特點,並不利於大部隊作戰,所以在進攻日軍一個據點時,最多隻能拿出一個團加上點直屬部隊,這樣一來,日軍雖然在總量上人少,但在局部仍不處於下風。在打北四川路的日軍司令部時,第88師頂多能拿出2個步兵營、1個工兵連、1個平射炮連和1個通訊班。
儘管如此,中國將士仍拼盡全力,第87師經血戰,攻入日本海軍俱樂部;第88師則在浴血中進佔墳山陣地。但師所轄第264旅旅長黃梅興(黃埔軍校1期,廣東平遠人)將軍,在持志大學指揮作戰時,被日軍炮彈擊中而殉國。這是上海開戰後我方第一個陣亡的將領。
上海開戰前,南京就把最好的炮兵部隊(炮8團、炮10團,後來炮3團等也過來了)調了過來,但由於此前步兵跟炮兵沒進行過協同作戰的訓練,所以打起來後兩個軍種基本上是“兩拿着”。說到對炮兵的使用,常規戰中一般是這樣的:把炮兵部隊分割使用,由炮兵團化爲若干個炮兵連,再把炮兵連分散到步兵師;此次在上海街市戰中不知變通,照樣這樣使用,造成了一個後果:炮兵難以集中起來在局部形成火力優勢。而且,也沒想到派敢死隊對日軍重要據點進行貼身爆破(此前上海警備司令部的參謀倒想過),而一味地靠步兵武器(頂多加上平射炮)衝鋒,效果可想而知。
幾天打下來,中隊絲毫沒佔上風。在這種情況下,一旦日本陸軍登陸,形勢會馬上逆轉。張治中坐不住了,從南翔帶着參謀前往江灣葉家花園第87師司令部。
就在這時候,王敬久失去了一個機會。8月19日深夜,一名市民冒死來到已經攻到北四川路的第87師陣地,說附近有條小路,直通日租界,而且沒日軍把守,從那裡可以迫近日軍司令部!如果此時王敬久率軍立即經此路線發起偷襲或搞一次貼身爆破,會有什麼結果呢?但王遲疑了一下,決定轉天再發起進攻,但就在20日,日軍一個反擊,第87師又被從北四川路打了下去,偷襲計劃只能告吹。
一週過去了,全然無將日軍殲滅的跡象,張治中開始急了。
張治中沒想到中隊這邊的火力配置出現問題,而認爲是由於全線壓上沒有重點造成的。他想往日軍陣地砸進一個楔子,張治中眼裡的這個蛇之七寸就是黃浦江邊的匯山碼頭。
該碼頭在東西日軍陣地的中間位置,向西經北四川路可到達日軍司令部,向東北連接着公大紗廠等據點。在這裡砸進楔子後,可以從兩個方向的側翼包抄日軍。
打匯山需要一支生力軍。正在這時候,宋希濂第36師、夏楚中第98師、第18軍彭善(黃埔軍校1期,湖北武漢人)第11師相繼趕到上海,隨即宋希濂領到進攻匯山碼頭的任務,夏楚中領到協助第87師進攻公大紗廠和滬江大學的任務,彭善的第11師爲總預備隊。
欲佔領匯山碼頭,必過唐山路日軍防線。
日軍以唐山路兩旁的據點爲依託,設置了由輕重機槍組成的交叉火力網。
8月21日零點,攻擊開始後,在日軍居高臨下的火力封鎖下,沿唐山路衝鋒的第36師士兵一個個倒下;同時,也有日軍不斷被擊中,從兩側的高樓上掉下來。
唐山路遂成血路一條。
一個多小時過後,中隊仍沒通過。負責主攻的該師第216團團長鬍家驥(黃埔軍校5期,湖南湘鄉人)大怒。他以第1營爲主力,第3營爲側翼,第2營爲預備隊,自己親率第1營,大吼了一聲:報國的時候到了,跟我上啊!
胡家驥舞動着手槍,衝在了最前面。士兵們見團長紅了眼,都紛紛大喊着衝擊,終於衝過唐山血路,在衝鋒中胡家驥身中5處槍傷,但仍不下火線,帶隊直撲匯山碼頭。
張治中在決定打匯山碼頭時,除了認爲這裡是七寸外,還有一點:開戰後,這個碼頭實際上成了日軍軍用物資的運轉中心,大批彈藥從軍艦上運下來,從這裡補充到日軍據點。所以必須把這個運轉中心打掉。但張治中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匯山碼頭的地形。
打到跟前時,胡家驥發現了這個問題。
碼頭入口處,是道鐵門,進碼頭後,則是一片空曠地帶,兩邊是多幢四五層樓高的庫房,早已被日軍佈置了火力。
要想控制碼頭,必須拿下週圍的建築物;但要想攻下建築物,必須翻越鐵欄後進入碼頭,這邊有限的炮火併不能把碼頭裡的日軍壓制住。想拿下碼頭裡的建築物又不容易,因爲一進碼頭就是開闊地,中國士兵會立即暴露在日軍的火力下,更要命的是,對面黃浦江裡,還停着裝有巨大口徑艦炮的日艦!
怎麼辦?
還是衝。那個年代的悲壯是用血肉之軀堆出來的。冒着日軍的彈雨,胡家驥第一個爬上鐵門,日軍飛彈如雨,第36師的士兵們,踩着戰友的屍體,爭先恐後地爬過鐵門……
果不其然,一攻入碼頭,立即遭到日艦的炮擊,兩邊建築物裡的日軍火力也趨於猛烈,沒東西作掩護的中國士兵傷亡慘重,戰死戰傷五百多人。跟第36師一起進攻匯山的,還有以杜聿明(黃埔軍校1期,陝西米脂人)爲團長的裝甲兵團一部。杜的部隊是國民政府唯一一個裝甲兵部隊。上海開戰後,派過來兩個連,衝入匯山的坦克遭到日艦有針對性的炮轟,全部被擊毀。
自8月中旬以來,上海烽火不熄。
中日軍隊爲爭奪每條街道、每幢樓房、每個據點,展開生死肉搏。還記得開戰之初在中興路抓獲日本間諜的上海保安隊重機槍中隊吧?開打後,這個中隊參加了在愛國女中附近的巷戰,楊隊長在此戰中一人連打出750發子彈,打死打傷200多名日軍,戰鬥之激烈可想而知。
上海市區瓦礫一片。
就這樣,到了1937年8月22日。
這一天,日軍第3師團艦船出現在上海海面。轉天拂曉,在艦炮掩護下,日軍開始從張華浜、吳淞鐵路碼頭登陸!
日本援軍來了!
第3師團在名古屋編成,師團長藤田進中將,參謀長田尻利雄大佐,轄步兵第5旅團(旅團長片山理一郎少將)和步兵第29旅團(旅團長上野勘一郎少將),分別轄倉永辰治大佐步兵第6聯隊(名古屋)、鷹森孝大佐步兵第68聯隊(岐阜)、石井嘉穂大佐步兵第18聯隊(豐橋)、田上八郎大佐步兵第34聯隊(靜岡),以及騎兵、野炮兵、工兵和輜重兵部隊。
日軍登陸後,光想着怎麼對付岸上的中國步兵了,忘記了中國空軍。筧橋英雄在杭州一戰中已使日本空軍曉得了厲害,聞得日軍登陸後,周至柔下令:筧橋(第4大隊)、句容(第3大隊)、揚州(第5大隊)三地機場的轟炸機立即起飛,對登陸日軍的灘頭陣地進行攻擊。
揚州機場的18架轟炸機率先升空,攻擊目標是吳淞;
隨後,筧橋機場的20架轟炸機也升空了,攻擊目標是張華浜;
第三批升空的轟炸機是從句容機場起飛的,攻擊目標仍是吳淞。
由於日軍沒防備,所以第一波攻擊吳淞的轟炸機取得極大戰果,炸死炸傷日軍一千餘人,自己沒有損失一架飛機。攻擊張華浜的戰機遇到了麻煩,戰鬥中,犧牲了5架飛機、11名飛行員和機組人員。第三波攻擊吳淞的戰機,是剛從美國購買的最新超低攻擊機(雪臘克),由於日軍對這個飛機俯衝作戰的特點已有了充分準備,所以損失不小。
張治中第9集團軍司令部,在8月23日忙成一團,參謀長徐權、參謀處長童元亮(從上海警備司令部參謀長任上調來)、作戰科長史說等人圍在張治中身邊,展開地圖,大家都明白:防登陸,對沒海軍力量的中國來說,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做的,是怎麼讓日軍在登陸時付出更大代價。張治中把剛從南京趕來的教導總隊胡啓儒(黃埔軍校2期,湖南常德人)第2團拿出去,到張華浜阻擊登陸之敵;以新到楊步飛(黃埔軍校1期,浙江諸暨人)第61師和王敬久第87師一個旅去阻擊吳淞登陸之敵,夏楚中第98師(從江灣)和作爲預備隊的彭善第11師(從大場)分別向寶山、羅店佈防。
在吳淞,上海保安隊已經招架不住日軍登陸部隊的強悍進攻,雖然第87師增援部隊最先趕到,但苦鬥多日的士兵,戰力已多有下降。隨後到來的第61師本來是有對日作戰經驗(該師以1932年在滬抗戰的第19路軍的底子組建),但由於師長楊步飛指揮不力(該師在指揮權上被張治中劃給第87師王敬久,王楊就此發生矛盾),一個衝擊就被日軍打散了,楊步飛一下子被撤了職。獨立第20旅被補充到這個師,旅長鍾鬆出任該師新師長,上海警備司令部參謀處長朱俠出任參謀長,這兩個人都是當時的一流將校,這才把陣腳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