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中華門後,就是中華路。中華路上聚集着大量市民,街上的情形一片混亂,他們想經中山路、中山北路,出挹江門,到下關渡江。而另一個方向,從中山門,經中山東路,到中山路、中山北路,也聚集着大量市民。
1937年12月13日上午9時,中華路上的南京市民發現:從中華門方向過來一支部隊,這支部隊的士兵身材矮小,戴着鋼盔,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揹着行軍包,穿着土黃色軍服,爲首的幾個軍官,拎着狹長的戰刀。再近點,看到他們都留着鬍子,雖然面貌跟中國人無異,但舉着的太陽旗卻如血光般刺眼,旗上橫七豎八地寫着一個個簽名。
市民中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日本鬼子!
馬路上的人羣頓時失控。
陷落中華門後,負責主攻的第6師團緒方敬志大隊被調到城外休整,聯隊長長谷川正憲派吉岡賴勝第2大隊、江島虎雄第3大隊率先從中華門殺入南京。
最初進入南京的第6師團的日軍士兵,還是比較緊張的,他們端着槍,每往前推進一步都小心翼翼。他們在大街上東張西望,但很快就肆意妄爲起來。
與此同時,第16師團助川聯隊、野田聯隊一部(繞過紫金山從城北沿京滬鐵路)和第6師團竹下聯隊(沿長江從西面上新河方向)向下關江邊合擊過來,大野聯隊則沿南京城牆開始“掃蕩”。
殺戮最先出現在南京城牆上。
南京陷落後,從中山門到光華門、通濟門陣地上被俘的中國士兵,被大野聯隊(第3大隊第10中隊,中隊長古北光太郎大尉)集體刺殺。
13日南京陷落,我從中山門路過,在中山門的城牆上看到極其恐怖的情景:當時,中國俘虜們在25公尺寬的城牆上被排成一列。在他們面前,是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槍的日軍士兵。下令後,士兵們齊聲大吼,衝着中國戰俘的胸口或腹部猛刺。那些中國戰俘一個個地被挑落城下,從身體中涌出的鮮血噴向空中……(《東京日日新聞》隨軍記者鈴木二郎回憶)
此時下關情景極爲混亂。退下來的士兵和難民的人數還在不斷增加。但依舊沒什麼船隻,這一道長江已成生死線!
逃難的市民們得知日軍已經進城,正往下關殺來,人心大恐,秩序更亂,江邊呈現出一幅末日圖景:哭泣聲、咒罵聲、無望的呼喊聲。南京市民抓住一切可以漂浮的東西跳入冬天的江中,江中人頭點點,更有絕望者直接跳江自盡,以免受到日軍的凌辱和虐殺。
12月13日午後,助川聯隊已追擊到下關江邊,親自率領這個聯隊的是第30旅團長佐佐木到一。
退到江邊的南京市代市長、代憲兵司令、警察廳廳長蕭山令(保定陸軍軍官學校3期,湖南蓋陽人)中將,指揮憲兵部隊在江邊與日軍展開激戰。
南京戰開始前,憲兵司令谷正倫離開南京到武漢治病,蕭山令以參謀長身份升任憲兵副司令,代司令職,後又代任南京市市長和警察廳廳長,率3個憲兵團(羅友勝第2團、陳烈林第10團、周競仁教導第2團)和警察部隊協助衛戍部隊抗擊日軍。光華門危急時,教導第2團曾緊急增援,血戰光華門,寫下憲兵部隊南京保衛戰光輝的一頁。
撤退開始,憲兵部隊也涌向挹江門,但由於城門被沙袋堵塞,大家都出不了城。這時候,教導第2團第3營第9連代連長向斌在緊急中想到:這裡有地道啊!第9連曾擔任過南京城防檢查的任務,所以對這一帶地形很熟,向斌知道挹江門裡的城道附近有條明代時修建的秘密地道。於是,他悄悄地帶着全連士兵摸進地道,從地道出得城去,因爲時間早(12日午夜),所以僥倖登上一艘渡輪。
蕭山令中將沒能走脫。
在撤退令下達後,蕭中將佈置憲兵3個團的撤退方案,一切安排停當後,作爲南京代市長,他又帶人將市政府所有機密檔案燒燬,當趕到下關時已經是12月13日中午!此時助川聯隊已經攻到江邊,蕭山令和憲兵教導第2團團副黃觀濤(黃埔軍校6期,湖南寧鄉)帶身邊的憲兵與日軍死戰,此時江中衝來日軍汽艇,亂行掃射,蕭中將身中數十彈而殉國。在下關之戰中,殉國的還有黃觀濤和掩護總隊撤退的教導總隊第3旅副旅長雷震(黃埔軍校2期,四川蒲江人)。
南京陷落後,下關江邊的一隊中國士兵決定冒死向上遊的上新河方向突圍,12月13日凌晨5點遭遇日軍第6師團竹下聯隊小原重孝第3大隊第11中隊攔截,激戰3小時,斃殺中隊長大園莊藏大尉,但中國士兵也死傷不少,前面提到的第87師旅長劉啓雄就是在此戰中被俘的。跟陳頤鼎分手後,他本想回城藏起來,但沒能如願,只好跟着這隊人馬往上新河突圍,至此成爲上海、南京戰中中國方面被俘的最高軍官,後變節。
殘餘的士兵跟隨難民轉奔水西門方向,途中又遭小原重孝大隊主力截殺,被圈在了一個麪粉廠前的廣場。人羣中有第156師士兵駱中洋。此時已是13日上午。按駱中洋判斷,幾乎有2萬人被日軍包圍。因爲作爲士兵,在平時訓練出操列隊,對集中在一起的人數是非常敏感的。
日軍持槍,三面包圍,當年作爲“櫻會”分子之一的小原按刀上前,問中民想怎麼死,是刺殺、砍頭、焚燒,還是槍決?翻譯將其譯成中國話後,人羣中一片哭號。這時候,小原的一個部下走到人羣前,摸了摸一個青年的頭,衝他招手:你,過來。
那名青年不知所措地剛往前走了幾步,那名日軍軍官猛地反手一刀,將他的腦袋砍飛,血柱直射天空。
人羣頓時炸了營。
此人就是小原大隊的第12中隊長田中軍吉,這個鹿兒島人現年32歲,官至大尉,有一把軍刀,名爲“助廣”,當他得知第16師團片桐聯隊的兩少尉野田毅、向井敏明搞“百人斬競賽”,殺到南京後“成績”是105比106時,不禁大笑。因爲此魔自杭州灣登陸到現在,已連續劈殺300多名中國人。而且,在南京,田中保持着單個日軍屠殺中民的最高紀錄。
小原決定對中民進行刺殺。從前面開始,每10人一組,開始殺戮。後面的人羣頓時**起來,有人試圖奔逃,隨即引來制高點日軍機槍的掃射。混亂中,駱中洋藏進了附近的茅草房,深夜僥倖脫險!
1937年12月13日下午2時,日軍第3艦隊第11戰隊主力進至下關,國崎支隊控制了長江北岸的重鎮浦口;中華門、光華門、中山門上的日軍士兵張開雙臂進行狂呼;在東京本土,百萬東京市民舉着鯉魚燈籠進行大遊行,“祝賀南京陷落”。
這一天,留守在南京的美國人費奇在日記中寫道:“我們在南京曾經度過的那些愉快、平靜而有秩序的時光,我們曾擁有的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就此結束。”
南京陷落後,城南一度發生巷戰,一些沒逃出南京而又不願當俘虜的中國士兵對日軍進行了阻擊。在13日下午,國府路上甚至有中國守軍的坦克炮擊一隊搜殺而來的日軍。零星的巷戰一直持續到14日。
就在這時候,鬆井石根在蘇州發出“分區掃蕩敗殘兵”的指令。朝香宮鳩彥對上海派遣軍下達的命令則是:“不留戰俘。”這個命令是極端殘忍的長勇起草的。長勇同時還兼着華中方面軍參謀的職務,所以柳川平助那裡也收到了殺掉全部戰俘的命令。
南京城內的掃蕩,主要由第16師團的助川、野田兩個聯隊負責(後來包括第9師團伊佐聯隊);城外的掃蕩主要由第9師團主力負責。由於受阻光華門,第9師團的報復性行動十分殘酷。僅12月14日一天,光華門外,該師團伊佐一男第7聯隊下屬的一個不到180人的中隊(第3大隊第11中隊,中隊長中野壽一大尉),就分批刺殺了1700名中國戰俘。在《金澤第9師團作戰史》中更有這樣的記載:“師團以右翼聯隊(伊佐聯隊)爲主力,在城內進行掃蕩,殲滅敗殘兵7000多名。”而且,伊佐聯隊曾第一個闖入“安全區”捕捉中國“便衣兵”。
末鬆茂治第114師團則在雨花臺刺殺了1300多名中國戰俘。
漢西門外,第6師團則屠殺了7000多名中國戰俘、警察和平民。
在郊區的麒麟門,第16師團片桐護郎的聯隊屠殺了4000多名中國戰俘。日軍用機槍把中國戰俘和平民環圍起來,逼迫他們將炮彈炸開的坑繼續挖大,有人意欲逃跑,當即被射殺。後來,日軍的工兵隊也加入挖坑的行列。幾個大坑被挖好了,活埋開始了:中國戰俘和平民被驅趕到坑裡,日軍開始填土,很多人身子被埋到一半,就已氣絕身亡;有的埋到脖子時,人的面部已變成紫紅色的,嘴裡和眼裡淌出鮮血。活埋後,日軍士兵開始圍着圈跑步,把土踩實,在有關南京夢魘的電影紀錄片中可以看到這個鏡頭。
第16師團大野聯隊第4中隊的中隊長阪清,和四方藤造同時登上中山門。他有一幅渾身掛彩的照片,曾被登在東京的報紙上。但由於四方被地雷炸死,阪清就成了第一個登上中山門的日軍。南京陷落後,他一瘸一拐地指揮自己的中隊,在玄武門外射殺了300多名中國戰俘,由於射殺時距離不到50米,所以血肉橫飛,場面殘酷至極。爲了對比日本“三八”步槍和中國“中正”步槍的性能,這名中隊長叫30名中國戰俘縱行排成兩隊,日軍士兵分別抵住每隊最後一人的後背,然後同時扣動扳機,於是兩隊人倒下去,實驗結果是:“三八”步槍洞穿12人,“中正”步槍洞穿14人。
日軍之屠殺,開始變爲遊戲。
第16師團野田聯隊在太平門外屠殺了1300名以上的戰俘,其中800多人被活埋,500多人被焚燒而死。該聯隊士兵大澤一男記述如下:
敗兵被集中起來,用鐵絲網圍在城牆一角。城內的防空壕也擠滿了人。我們拿來汽油,從城牆上向敗兵的頭上澆去。中國人似乎都死心了,一動不動……(松岡環:《南京戰:尋找被封閉的記憶》)
到了12月15日、16日,日軍的暴行更甚:
水西門外,第6師團岡本鎮臣聯隊屠殺了2000多名中國戰俘。
在漢中門外和煤炭港,第16師團將在司法院難民區搜捕到的南京警察、平民5000多人一同射殺。
魚雷營,發生了第一次屠殺。山田支隊在幕府山一帶一舉俘虜中國士兵14,777人。到15日,被俘虜人數已超過2萬人。這些戰俘被塞進多幢臨時兵營。從15日起,日軍開始屠殺,每次從營房拉出三四十人,在第一次屠殺中槍決了3000多人。
在魚雷營隨後又發生第二次屠殺,一次死難中國戰俘7000多人。
中山碼頭的中民死難者達到5000人,屠殺者是中島第16師團。江東門,屠殺仍由第16師團實施,遇難者超過15,000人。
1937年12月17日,日軍舉行了迎接華中方面軍司令官鬆井石根的入城式。
鬆井入城前的15日,一貫我行我素的第16師團長中島今朝吾自己搞了一個入城式。
中島騎着馬走在最前面,第二排是佐佐木到一、草場辰巳兩個旅團長,後面是參謀長中澤三夫以及助川靜二、野田謙吾、片桐護郎、青木國雄(第20聯隊長大野宣明在進攻南京途中得病被送回上海,由第3大隊長青木代理聯隊長職務)四個聯隊長,再後面是師團司令部的參謀和一幫大、中、小隊長們。
中島搞完這個入城式後,上了日本報紙的頭條,很多人以爲華中方面軍已經搞完入城式了,把鬆井石根氣得不得了,馬上下令:禁止各部隊單獨搞入城式。
在第16師團的入城式當日,被日軍翻譯描述爲“高個子、紅臉膛、像個野人”一樣的第30旅團長佐佐木到一接受日本隨軍記者的採訪,稱:“應在南京發揚皇軍武威,徹底摧毀中民的抵抗意志。”
這個“武威”,就是屠殺。
就是這個像野人一樣的少將旅團長,在隨後舉行的宴會上拿嘴咬了他的頂頭上司第16師團長中島今朝吾。事情是這樣的:入城式之後,中島在中央飯店宴請他的部下,幾杯酒灌下去後,佐佐木抱着中島的手亂咬。
最後搞明白了原因。
在攻打南京時,中島命令佐佐木旅團編成“支隊”(助川聯隊、野田聯隊的一個大隊),繞過紫金山向下關追擊。而佐佐木認爲,自己的部隊應該是主力“追擊隊”,而不是側翼“支隊”(在日本人眼裡,這兩個稱謂區別很大)。南京陷落後,上海派遣軍司令部發獎狀,只給了攻打紫金山的部隊,而沒搭理“在右側苦戰”的助川聯隊。佐佐木爲手下出頭,所以咬了中島。
但第16師團的醜劇還沒完。
還記得前面說的麼,攻打紫金山時,大野聯隊和野田聯隊(兩個大隊)都向上攻,唯有被放在中央的片桐聯隊出現“迂迴後退”的情況,中島爲此跟片桐護郎鬧了起來,叫片桐從前線下來負責預備隊,而臨時任命該聯隊第1大隊長青柳少佐到一線指揮。“滿腹委屈”的片桐在宴會結束後,喝得也高了,再加上這兩天一肚子火(南京陷落後,他的部隊住進中央軍校宿舍,但沒想到被更“厲害”的內山英太郎的野戰重炮兵部隊給趕了出來),於是就想發在中島身上,衝過去要揍他,幸好被自己的副官抱住了。
在12月17日的入城式上,鬆井石根終於現身南京了。身材矮小的他騎着馬走在最前面,身後是上海派遣軍司令官朝香宮鳩彥親王、第10軍司令官柳川平助中將。第三批,是華中方面軍參謀長塚田攻少將、副參謀長武藤章大佐、上海派遣軍參謀長飯沼守少將、第10軍參謀長田邊盛武少將、第6師團長谷壽夫中將、第9師團長吉住良輔中將、第16師團長中島今朝吾中將、第114師團長末鬆茂治中將、第13師團支隊長山田栴二少將、第3師團先遣隊長鷹森孝大佐、第101師團第101騎兵聯隊長大島久忠大佐。第四批是各師團的旅團長、聯隊長,以及華中方面軍、上海派遣軍、第10軍的作戰參謀們……
海軍則在第3艦隊司令官長谷川清中將、海軍特別陸戰隊司令官大川內傳七少將、第11戰隊司令官近藤英次郎少將等人的帶領下,從挹江門入城。
但這還沒完。在鬆井率司令部成員進入南京後不久,中山門方向又出現幾名騎馬的日軍軍官。爲首騎白馬的不是別人,正是愛惹是生非的橋本欣五郎。幾天前,他擅自下令炮擊了長江中的英美軍艦(給鬆井惹了麻煩)。這一次,他帶着幾名部下,在沒請示過任何上級的情況下,擅自由蕪湖方向來到南京,爲的是“見識見識”中國的首都。
在整個入城式上,有一件奇事發生:
儀式開始前,所有日本隨軍記者都接到華中方面軍司令部的一個命令:攝影記者不許拍攝第10軍司令官柳川平助的單人照片,如果在合影場合必須拍,那麼發表時不能露出他的臉,文字記者在報道中也不許提柳川的名字。結果是,在日本國內的報紙上,所有該提柳川名字的地方,都用“某某司令官”代替,有的報紙乾脆把柳川寫成“蒙面將軍”;而入城式合影中涉及柳川的照片,其臉部被塗成灰色,彷彿打上了馬賽克。日本隨軍記者一頭霧水。或許是來自東京統制派的封殺?但這樣的猜測畢竟不靠譜。真相又是什麼呢?直到現在仍沒人能說清。
入城式開始前,一次大屠殺剛剛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