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翁覺民所說的時間,上午十點鐘,王進來到了白市驛鎮子上的李家茶樓,這家茶樓也算是白市驛鎮上最大的茶館,是上下兩層的一個木製爲主的吊腳樓,下面有說書的書場,樓上有可以供客人單獨談話的雅間。王進想,這位小姐知道白市驛鎮上有這麼一家李家茶樓,一定是來過白市驛鎮的,不然,她也不會那麼準確地指定這個地方。
王進徑直得找到了負責接待的茶博士,向他詢問是不是有一個叫作錢琪的小姐在這裡訂了雅間房,這個茶博士點着頭告訴他,那個姓錢的小姐訂的是二樓左手靠窗戶的那個雅間,並且她已經在裡面坐着了,同時還問着王進是不是姓翁?王進含糊地點着頭,沒有跟這位茶博士多說,轉上走上了樓梯。
來到了左手靠窗戶的這個雅間門口,不知道爲什麼,王進的心便開始砰砰地亂跳了起來,就好像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他還是鼓足勇氣敲響了門。
“進來!”屋裡傳來一個清脆的年青女子的聲音。
王進推開了門,馬上看到一個穿着灰色旗袍,上身罩着一件黑衣翻着白毛的棉坎肩的少女正坐在對門的位置處,一臉拘謹地看着門口,而這個少女梳着整齊的學生頭,頭上帶戴着一個粉紅色寬邊的髮束帶。
“是你?”當兩個人同時看清對方的相貌之時,都經不住同時叫出了聲來。
對於王進來說,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正準備與翁覺民約會的小姐,就是當初他在白市驛民用機場那邊見過、又在蘭州清穆園重逢的那位小姐,王進還記得當時她的大哥管她叫作“小琪”。而在這個時候,王進也驀然明瞭,這位小姐原來就是財政部次長的妹妹錢琪了,難怪她在蘭州的時候,能夠那麼大方地爲他們航空隊的人結帳呢?原來清穆園就是她家開的。
錢琪的臉上出現了驚訝之後,馬上代之而起的便是一種就好像是小孩子突然看到心愛玩具時所表現出來的欣喜,只是這種欣喜也沒有持續多久,又變成了一種茫然,漸漸地又有些氣惱,到最後終於還是恢復了平靜。
王進又何嘗不是懷着異樣的心情,就好像是吃到五味瓶灑落的調料,他都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頭腦中現出了短暫的一片空白之後,馬上縈繞在腦際的一個問題,卻是:“怎麼會是她?我應該如何來向她說呢?”
“呵呵,真得沒有想到會是你!”錢琪站了起來,同時指着她對面的藤椅,對着王進顯出十分大方的樣子來,道:“坐吧!”
王進點了點頭,坐到了她的對面,看了看面前的這張小桌子,上面放着幾碟點心,中間是一個竹製的茶籠,放着幾個茶具,最顯眼的是扁形的一個紫砂茶壺,邊上倒扣着幾個紫砂的茶杯,雖然不大,但是很精緻。其中有一個茶杯裡已經倒上了水,一股濃厚的清香在屋子裡飄散着。
“你想喝點兒什麼茶嗎?”錢琪問着王進。
到這個時候,王進卻有些拘束了起來,他尷尬地笑了笑,道:“我嘛?呵呵,隨便!”
錢琪看着王進臉上帶着稚氣的面容,又笑了笑,卻是對着門外喊着:“小二,過來一下!”
門口,馬上有一個小夥計推門而入,滿臉堆着笑問道:“小姐,您還有什麼吩咐嗎?”
錢琪道:“再給我們上一壺上等的碧羅春來!”
“好勒!”小夥計答着,快步地走了出去。
王進有些不安,對着錢琪道:“錢小姐,不用這麼客氣了,我坐不了一會兒,說完話就走!”
錢琪皺起了眉頭來,問道:“怎麼?伯父沒有跟你們大隊長說嗎?他可是跟我說,今天他找你們何大隊長,讓他給放你一天假
的!”
王進的臉色更加尷尬了起來,他知道錢小姐所說的伯父是誰,除了翁覺民的父親,還能指誰呢?當下,他連忙道:“呵呵,錢小姐也許是搞錯了,我不是翁覺民,我是他的朋友!”
“你不是翁覺民?”錢琪怔了怔,臉上再一次現出了懊惱之色。
王進連忙向她作着解釋:“你聽我說,錢小姐!我是和翁覺民住在同一個宿舍裡的隊友,他覺得有些話不方便說,所以讓我來跟你說一下!”
聽到王進說他不是翁覺民,錢琪雖然有些生氣,但是過後又逐漸平靜下來,看着王進,問道:“那你說吧!”
王進把雙手疊在一起,搓了搓,覺得有些難以啓齒,但是想一想自己是受人之託而來的,當下也只得硬着頭皮,稍作沉默,開口道:“翁哥他已經有了心儀以久的女朋友,只是沒有跟他的家裡人說,所以他家裡的人才會一直催促着他。真得不好意思,讓你白跑這一趟,他讓我替他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顯然,錢琪已經知道了這個結果,這個少女並沒有因爲被別人拒絕而感到有些難堪,這個時候聽着王進說完,她反而顯得輕鬆了許多,對着王進笑了笑,道:“呵呵,這也沒有什麼,他也用不着道歉。”她說着,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又把茶杯放下來,衝着王進笑了笑,道:“其實吧,我這也是被家裡的人催得急了,原本家裡的人要我相親的時候,我就不同意,所以推了一個多月,眼見着就要過年了,實在是推不過去了,所以就只好答應家裡的要求。”她說着,又自嘲一樣得笑了笑,道:“本來,他們都準備跟着我一起去中間人那裡,鄭重其事的要跟翁部長家的二公子相親的,但是我最煩的就是那種鄭重其事,就好像我是一個嫁不出去的人一樣!呵呵,所以我跟他們說,如今我們這個年代裡,大家都是新青年,我自己去見一見這個翁覺民,如果他們非要跟着,我就不相這個親了!他們最後只好答應我要求,讓我一個人來!”
“哦,原來是這樣呀!”王進點了一下頭,他一直還在奇怪,爲什麼這個小姐過來相親,沒有要家裡的人陪同呢。
只聽得錢琪又接着道:“其實吧,我想見到這位翁家二公子後,也明確無誤地告訴他,我只不過是奉了家裡的命令,不得不過來和他相見,大家交一個朋友就好,我並不想跟他確立什麼關係!”
“這樣呀!”聽完錢琪的話,王進卻是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輕多了,當下對着她道:“呵呵,這也正好了,你們兩個人都沒有這個意思,也就省得我這個充當說客的人多費口舌了!”他說着,便又站起了身來,對着錢琪道:“錢小姐,今天過來我已經把話傳到了,隊裡頭還有不少的事,那我就先走了!”說着,就準備離去。
“等一下!”錢琪也連忙站起了身來,在後面喊了一聲。
“錢小姐還有什麼事嗎?”王進回過頭來,問道。
錢琪點了下頭,對着王進笑道:“既然是你來了,爲什麼不坐一會兒呢?我們可以喝喝茶,聊聊天呀?”
王進有些尷尬,正想推辭掉,這個時候那個小夥計已經端着一個茶托走了過來,一進門便大聲地招呼着:“小姐,先生,這可是我們店裡最上等的碧羅春,兩位嘗一嘗!”說着,把茶托裡的壺放到了茶籠之上,退了出去。
“呵呵,喝口茶再走吧!”錢琪招呼着王進道:“這一壺茶可是一百多塊錢喲?如果我們不喝,倒掉了可是太可惜了!”
錢琪的話果然令王進有些不安起來,只得重新坐了下來。
錢琪拿過一個茶杯,先倒了一點水,把茶杯拿到手裡轉了轉,晃
着裡面的水,清洗了一下茶杯,然後將這杯水倒進了茶籠之裡,然後又斟上了一杯水,雙手棒着端到了王進的面前,笑道:“請用!”
不知道爲什麼,看着錢琪那麼講究的樣子,王進端起了這一端茶水,忽然就有一種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感覺,他想,這些豪門裡的大小姐,終究不是他這樣的人可以交往的,這一杯水喝進去,就是他近一個月的薪餉。想到這些,便是這茶真得喝到了他的口中,此時也覺不出有多麼得清香來,反而令他覺得有些苦澀。
看到王進有些畏手畏腳的樣子,錢琪還以爲他是被這壺茶的價格嚇到了,笑了笑,又招呼着他嘗一嘗桌子上的糕點,並且告訴着他:“這幾樣糕點是我帶過來的,是英式的,只有香港那裡纔可以買得到的,在重慶都沒有!”
王進也只好隨便拿了一個咬了一口,也併爲覺得有多好吃。
見到王進終於是坐了下來,喝了茶,也吃了糕點,這才笑着問着王進:“這一回,你應該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了吧?”
王進愣了愣,馬上想起來,那一次在蘭州之時,他向錢小姐所告的假名來。他笑了笑,對着錢琪道:“上一次,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錢琪卻也是一笑,看着他搖了搖頭,道:“上一次你告訴我你叫作石永川,可是我就是按照這個名字,曾經到過你們基地來找你,的確是有一個叫作石永川的人來見我,卻不是你!”
聽到錢琪真得過來找過他,王進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對不起,石永川也是我一個朋友的名字!我只是不想讓你記得我罷了!”
“爲什麼?”錢琪有些奇怪,但還是十分認真地問着。
王進搓了搓手,道:“我救你的家人,也只是我作爲一箇中國人、尤其是作爲一個航空兵應該做的事情!從來就沒有想到要讓你記住我的恩!如果真得是那樣的話,我也不會衝去那架飛機去救人了!”他說着,又有些感慨,道:“其實,作爲一個飛行員來說,我還有一種深深的內疚!”
“內疚?”錢琪更回奇怪了,問道:“你內疚個什麼?”
王進擡起頭來,看着她那雙充滿着好奇的眼睛,這雙眼睛又大又亮,雖然沒有表妹芙蓉那般水汪汪得迷人,卻也是神采奕奕,此時這雙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視着自己,就好像是在欣賞着一件藝術作品一樣。王進避開了這雙眼睛的探視,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窗外,碧藍如洗的天空之中,一隻雄鷹正在高空中盤旋地覓食,也許正是因爲這隻雄鷹的存在,便是常在屋檐之下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麻雀,也不知道躲到了哪裡去了,外面顯得一片得安靜。
“這要怎麼說呢?”王進收回了目光,依然有些不安的搓着自己的手,沉默了一下,還是道:“真的,作爲一名飛行員來說,看到敵機在我們的上空肆無忌憚在對我們的人民、對我們的百姓屠殺轟炸,而我們卻只能象喪家之犬一樣四處躲藏,任由着他們象逛大街一樣,自由得來,自由得去,你知道我們的心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嗎?那就好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把門牙打掉了,但是還必須要強忍着,把那顆牙吞到肚子裡面去一樣得難受!”他說着,有些激動,整個身體都在抖動着,緊緊地咬了咬牙,又慢慢得放鬆開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才嘆息了一聲,道:“正因爲我們是航空兵,有着保衛祖國天空的義務,所以每當看到我們的老百姓被敵機轟炸的時候,我就有一種恨不能找到一個地縫裡鑽進去的羞愧!”
聽着王進把話說完,錢琪也默然了,忽然覺得自己在這個年青的飛行員的面前,顯得是如此得渺小,甚至於有些猥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