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風中,一輛馬車行駛在鋪滿石板路的街道上,馬蹄與車輪的聲響打破漸漸消散的晨霧。
如果妹妹沒有魔法天賦就好了,提克這樣想着,望向馬車外面倒退着變小的熟悉街景,內心各種情緒雜糅。理論上講,大概與地球孩童突然接到父母搬家轉學並在當晚連夜離開的心情差不多。
提克今年十一歲,其作爲城主家族專用裁縫的父親給了他灰色的頭髮,其作爲退役女僕的母親給了他高眉深目淡綠瞳色,整體來看是個稍顯俊俏的孩子,且心靈手巧,已經能夠幫助父親製作衣服。但魔法方面卻並未得到上天的眷顧,連續三年春天在城內法師塔大吃大喝一頓,卻什麼魔法媒介也沒溝通到。
原本這不是問題。父母雙方所有已知的親人都不曾出現過魔法天賦者,可以說幾代都是普通人。所以大家輕易接受提克也是普通人的這個事實,直到提克八歲的妹妹提里斯今年春天時不小心受傷,異常的癒合速度讓整個家庭都歡騰起來:我家出了個魔法天賦者,且還是稀有的水系。
順便一提,哪裡都有‘紅眼病’患者,考慮到提克母親女僕的身份,懷疑提里斯真正父親的閒言碎語很快出現。不過城主家是土系,且提里斯的灰色頭髮是城內獨一無二的,這惡毒的留言才漸漸消散。
雞窩中飛出個小鳳凰,爲人父爲人母者自然高興自豪,但爲人兄者便未必了,特別是家中並不富裕的情況下。以地球作比,若是山溝中勉強吃飽飯的一家,哥哥平平無奇,妹妹卻在八歲的時候被省重點高中破格錄取,其後發展不言自明。
所以提克整個夏天都在痛苦中度過,畢竟資源傾斜是父母本能的抉擇,而被傾斜的提克地位一落千丈,直至此時,深秋中只穿着一身單衣,被擠在車廂內靠後最冷的角落,即使馬車內有個小火爐,仍舊被積蓄一夜的寒意凍得瑟瑟發抖。
一切都怪提克斯,提克再次生出這樣的想法,下意識的向車廂內靠了靠,被頂到的母親轉頭瞥了一眼提克,然後將披風解下,在提克復雜的目光注視中蓋在了妹妹提克斯身上,讓本就有因衣着而有些臃腫的小女孩彷彿一尊胖大的雪人。
提克將身子向車廂後面敞開處挪了挪,猛咬牙齒,望向馬車後這邊陌生的街區,忽然覺得外面也不那麼冷。
不久之後,馬車停在一處不起眼的院落內,走下車來的提克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不遠處高聳着的法師塔,從方位判斷,這裡似乎是城內的工匠區。而接下來,提克的目光卻被院中二層小樓外牆上密佈的藤蔓吸引,只因這寒風中翠綠欲滴的樣子與城內隨處可見的其他植物太過不同。
從葉片的形狀與藤蔓葉節出生出的獨特吸盤結構中,提克辨識出這只是一種十分常見的藤蔓,雖然叫不出名字,但城主家儲物室北牆上就有一大片。大概是出於這個年紀男孩子特有的手欠特性,提克揪下足有小指指甲大小的黑色球果,塞入口中頓覺一陣酸甜。本想再吃一顆,手背劇痛,卻是捱了藤條的抽打。
提克扭頭,見一個男僕打扮的老頭正瞪圓了眼睛,作勢再抽。因爲是城主家裁縫的兒子,不像平民或苦力家出身,對這些男僕一點不虛,畢竟若是提克的手藝幾年之後不能獲得城主的認可,便會成爲一個普通男僕,所以只是做了個鬼臉,便幾步跑去父母的身邊,而目光仍舊落在那些黑色小球果上。
幾句簡單的對話證實身份之後,一家人被請進二層小樓,拐了兩個彎來到一個佈置十分奇異的房間。房間正中半人高的土臺上是一個純金屬打造的箱子,而四壁和地板天花板都爬滿了與外牆一樣的藤蔓,且十分規整,似乎被精心調整過。
而很快,更讓提克目瞪口呆的事情發生了,當剛剛裝進父親的鐵箱子被再次打開的時候,裡面已經空無一人。而不等提克緩過神來或因恐懼作出抗拒的動作,自己也被塞了進去,不過當鐵門再次打開的時候,剛剛消失無蹤的父母妹妹已經等在外面。
緊接着,藤蔓房間門口一位女僕打扮的漂亮大姐姐用標準的通用語恭敬問候道:“歡迎來到埃文領主治下的特羅領!”
通用語水平有限,但越來越會察言觀色的提克注意到,當父親遞出表明身份的文件之後,女僕大姐姐雖然笑容依舊,卻彷彿少了一些什麼東西。
在一位男僕的帶領下,一家人離開房間,而外面迥然不同的景色讓提克明白自己剛剛經歷了什麼,居然是傳說中氣系魔法師專享的空間傳送,那麼此地無疑就是昨晚父母口中提到了特羅領。這一番出乎預料的際遇與新環境讓這個十一歲的男孩完全忘了寒冷,瞪大了眼睛好奇的觀察四周。
高大林木之中,一棟棟足有七八層,堪比家鄉法師塔高度的方塊樓房整齊無比的排列着,而每一棟樓頂都有一個不只裝着什麼的巨大罐子。窗戶上用木條分隔成九塊,每一塊都嵌着昂貴的透明無色玻璃,這是城主書房纔有的待遇。幾個突出的陽臺上已經掛了晾曬的衣服,顯然已經有人入住。當從領路男僕口中得知,自己一家也將住進這樣的房子,提克激動不已,不過看到前方不遠,父母一人一隻手拉住妹妹的情況,稍稍轉好的心情再次於一個哆嗦中低落下去。
不等一家人進入新居,一個比等候在藤蔓傳送房間門口的女僕更漂亮的女僕大姐姐小跑着追了過來,確認身份後,表示有大人物召見,請提克父親移步。而出乎提克的預料,這一次父親居然想起了自己,並以助手的身份說服女僕讓自己隨行。提克自然無法違逆,一路之上看着父親的背影,心中再次糾結起來。
走不多遠,父子二人便被帶進一個巨大的書房內,窗邊書桌後面坐着一個黑髮黃皮膚男人,約有二十多歲,相貌普通卻是一臉開心笑容地用不知名語言與兩位女僕說着一些什麼。兩個女僕一個金髮碧眼,一個黑膚短髮,卻好像木胎泥塑一般垂手侍立,毫無迴應的意思。
“您就是裁縫先生吧?”男人見到提克父親進門,笑容再盛三分,用口音奇怪的通用語問道。
“正是小人。”多年侍奉上位者的經驗讓提克父親分辨得出這是一個不輸給城主的大人物,當然以所知最隆重的禮儀動作表達自己的敬意。
“好了,別跳了!”黑髮男人不耐煩地擺擺光禿禿的手肘。“我們直接辦正事!”
“如您所願,大人。”提克父親尷尬的停下動作,卻是差點閃了腰。
不過就在提克疑惑於大人物的什麼正事能與身爲裁縫的父親扯上關係,卻看到黑膚短髮的女僕遞過幾張人像圖畫。其上少女衣着以黑白兩色爲主,卻將大腿腹部以及肩膀處的大片皮膚羅露在外,且帶着奇特的韻味,莫名的讓人臉紅心跳。
“這……這是何意?”提克父親翻看幾眼,疑惑的問道。
“當然是把這套新式女僕服制作出來。”黑髮黃膚的男人一下子從座椅上跳起來,將金髮女僕推到房間正中,一邊用斷臂比比劃劃,一邊用奇怪的語言高速叨咕起來。而身後的黑膚短髮女僕則開始翻譯,內容都是圖畫中無法表達出來的各種小細節。
提克父親本想開口拒絕,因爲這根本是在給最下等的娼妓設計衣服,不過思前想後一番,終究還是屈服了。城主大人已經因爲某項決策而負債累累,回到那邊也是等餓死,更何況這邊也未必肯活着放自己回去,空間傳送這種魔法的票價,如何是一個小裁縫可以負擔的。
“小人明白了。不知小人有多少時間完成任務?”
“時間不限,不過現在就開始。”黑髮黃膚男人揮揮斷臂,侍立的女僕出門而去,不久便在提克父親懵逼的目光中,將一大堆用具都搬了過來。
布料自不必說,那縫衣針居然不是骨質,而是細細的鐵針,這是傳說中王室的裁縫纔有資格使用的東西。更讓父子二人驚訝的卻是一種叫做剪子的鐵質工具,這沉重的分量足夠做兩把匕首,而這特羅領居然將昂貴的鐵料浪費在裁縫用具上。
“就在這裡?”
“那是當然,方便我隨時指導,當然還有兩位漂亮的女僕隨時試穿。”
“如您所願,大人。”
就這樣,父子二人忙碌起來。說實話,這樣的環境一切都無可挑剔,家鄉城主府提供的陰冷地下室強出幾十倍,但唯一讓提克稍稍不滿的就是,那個大人物的嘴真是太碎了,不停用奇怪的語言說着什麼,也不管有沒有迴應,自顧自的,一會哈哈大笑,一會卻又嗚嗚假哭。不過即使如此,批閱文件的速度也是絲毫不慢,且時不時讓黑膚短髮的女僕做一些翻譯工作,並順勢調戲幾句。
順便的,書房內人物的名字也被父子二人暗暗記住。黑髮黃膚的大人物被稱作焦明大人,黑膚短髮兼任翻譯的女僕叫做蝶噠,金髮碧眼的女僕叫做琳娜,其餘進進出出的男僕女僕顯然是以蝶噠爲首,而所有人對焦明大人雖然恭敬,卻有幾分不自然的感覺。
直到中午時分,僕人們將盛滿食物的餐車推進書房,裁縫父子將比較簡單的長筒襪縫製出來。而讓二人沒想到的是,金髮碧眼的漂亮女僕聽了焦明大人的幾句話,便無奈換上新裝,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真的可以讓無數男人赴湯蹈火。
焦明大人一邊欣賞,一邊碎碎念,似在評頭論足,然後帶着心滿意足的笑容開始吃飯。不過這份美好心情並沒持續多久,飯後,當一份文件被送到案頭的時候,除去喜與悲之外,男人露出憤怒的樣子,高聲狂罵。
提克努力瑟縮身子,降低存在感,卻發現父親亦然。不過很快,父子二人發現這似乎並非真的憤怒。焦明大人居然是狂罵一句,便心平氣和地請蝶噠女僕翻譯成通用語,然後再高聲罵一遍,並以這種有些詭異的方式將剛剛大罵的內容以通用語重複一次,然後一邊唸叨一邊書寫,直到將整篇低俗而惡毒的內容全部記下。
這究竟是罵街還是學外語?究竟是表演還是真情流露?提克看着大書桌後面的男人,終於在內心深處找到了一個給其類似感覺的人,城主的一位瘋子堂哥。而接下來的另一份文件依舊讓焦明大人大發雷霆,這次辱罵的對象卻是一羣‘思想保守’的魔法師,理由是不能認識到某項魔法研究的重要性,居然拒絕參與其中。
當然這些也是從蝶噠女僕翻譯中七拼八湊猜測的,且讓提克渾身顫抖不已的是,這項魔法研究似乎可以讓普通人獲得溝通魔法媒介的能力。至此,一團火焰在提克心中燃起。若真是如此的話,一切由妹妹引起的問題都將得到解決。
整個夏天的遭遇如流水般在腦中淌過,但角色卻被替換,父母對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並對妹妹漠不關心。吃也好穿也罷,一切的一切……陷入幻想中的十一歲男孩因有限的見識,甚至不能勾勒出更加華麗的未來。
直到一切幻想被屁股上的一腳驚醒。
“快乾活!”提克父親壓低聲音催促,語氣冷硬,目光兇惡。
而這彷彿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提克在父親變得驚愕的眼神中放下布料,躲過父親抓來的大手,來到自言自語的焦明大人面前,噗通一聲跪下,用並不熟練的通用道:“我願意成爲大人的實驗材料,請讓我獲得魔法的力量。”
整個書房內陷入一片安靜之中,提克則忽然想起去年看過的公開處刑,而此時自己彷彿就正是等待那道魔法力量降臨的死囚,稍稍不同的是自己在被其殺死之外,還有另一個可能:獲得新生。而當焦明大人的狂笑聲響徹書房的時候,提克知道自己獲得的是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