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姐不愧是風塵中出身的,吹拉彈唱全都很拿手。這時候說起自己的悲慘遭遇來,一詠三嘆,聲淚俱下。即使是我,也忘了害怕,有些好奇了。
我問道:“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這窮書生最後將你贖去了嗎?”
花姐說道:“等價錢講到十兩銀子的時候,花船中聚攏了很多看熱鬧的人。本來,千兩紋銀贖花魁,這個消息已經名動一時了。後來形勢突變,窮書生不肯贖我了,那些看熱鬧的就更加興奮了。”
“他們圍着我指指點點,小聲的嘟囔着:這就是二十年前的花魁,你看看,落魄到什麼田地?”
“我那時候,就像是一頭牲口一樣,被人品頭論足,看着人家商談我的價碼。最後,老闆對那窮書生說道:您是官,可是也不能難爲我們升斗小民。十兩紋銀,別說買一個花魁了,就是買個伶俐的丫頭也買不來。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窮書生自始至終沒有再看我。也沒有說一句話。他的一個隨從則說道:“老鴇子,你這花魁人老珠黃,有丫頭年輕嗎?有丫頭漂亮嗎?我看,她也未必值得了十兩銀子吧。”
“我聽到這裡的時候,已經萬念俱灰。坐在凳子上,眼淚再也忍不住了。而那隨從像是抓住了什麼把柄一樣,指着我說道:你看看,她臉上這些皺紋。怎麼能當丫頭買?當個粗使婆子,買回去漿洗衣服還差不多。給你三兩銀子吧。”
花姐是我的敵人,但是我聽到這裡的時候,也有些忍不住了。我說道:“這隨從也太刻薄了些。”
花姐點點頭,說道:“當年我也這麼想,這隨從太刻薄了。窮書生一直沒有說話,畢竟是有一份情誼在我這。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們官場上的規矩,爲官作宰的,一定要養一個仗勢欺人的惡奴,到了關鍵時候,惡奴唱黑臉,主子唱紅臉。這樣一來,主子得到了寬厚待人的美名,又通過奴才之口,說了想說而又不能說的話。其實,當奴才的,又豈敢在主子面前抖威風呢?他說的話,無非都是主子指使的。”
我心想:這番話如果讓王書記聽見,他恐怕又要幹些歪門邪道的事了。
花姐接着說道:“老闆顯然不想三兩銀子就將我賣了。畢竟我二十年前是這裡的花魁,光這塊牌子,就應該值十兩。我們老闆也是娼妓出身,最後憑着一己之力,做到了花船老闆。嘿嘿,靠的就是伶俐的頭腦。那天晚上,她的聰明勁,可是展示的淋漓盡致。”
我聽見花姐的笑聲越來越悽慘,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花姐說道:“你知道花船老闆做了什麼事嗎?”
我搖了搖頭。
花姐說道:“你絕對猜不到。老闆將那年的小花魁拉了出來。那小蹄子是真的漂亮啊,十六歲的年紀,嫩的能掐出水來。老闆指着那小花魁,說道:這一位小花魁,年方二八,才貌雙全。官老爺,只要你把一千兩銀子留下,一大一小兩個花魁,你都帶走。”
花姐苦笑了一聲:“窮書生居然點了點頭。你知道嗎?他點了點頭。十兩紋銀,他不肯買我,最後作爲一個添頭,我被他買走了。”
“娼妓從良,何等的大幸事,可是我卻覺得全身冰冷。千兩銀子,本是老闆獅子大開口,這些錢,不知道能買多少漂亮的姑娘了。這一次,老闆可真是狠狠地賺了一筆。”
“銀子留下了。我們要被窮書生帶走了。老闆一直把我們送到了岸上。窮書生望着江中的滾滾波濤,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他笑眯眯地看着老闆:你可知道,我爲什麼願意用千兩紋銀買下你的花魁?”
“老闆恭維道:自然是官老爺名士風流,不愛銀子愛美人了。”
“窮書生卻搖了搖頭,笑眯眯地說道,你這話可就錯了。其實,我買你的花魁,不過是爲了出一口惡氣。當年我不文一名,來你這條船上想爲美人贖身,沒想到被你羞辱一番,丟盡了臉面。這些年,我一直耿耿於懷。嘿嘿,今天我就帶着銀子來了。不僅僅買了人,而且還要你對我恭恭敬敬,說盡好話。此一時,彼一時,我也算是衣錦還鄉了。”
“老闆臉上極盡諂媚之色:老爺你洪福齊天,之前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窮書生哈哈大笑,暢快的說道,今日可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償了我多年的心願。”
花姐說道這裡的時候,眼睛裡的淚珠已經流了下來。她悲涼的說道:“我聽到這裡,猶如五雷轟頂。窮書生把我當做添頭買走的時候,我心裡面雖然難過,可是仍然有一絲感激。”
“不錯,他見了我之後確實失望了,這我知道。可是二十年來,他對我念念不忘,也讓我心裡有一絲甜意。可是這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他念念不忘的並不是我,而是當年所受的屈辱。”
花姐說道這裡的時候,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我又是害怕,又是感慨,把呂先生交代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心裡面着了魔似得想着:如果我是花姐,我又該怎麼辦?
花姐笑聲停歇,然後說道:“那時候,我覺得我這一輩子算是白活了。我的身子趔趄了一下,一頭栽倒在了江水中。波濤滾滾,我很快就被衝的遠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救我。我只知道,在我沉下去之前,看見窮書生仍然在岸上負手而立,神色坦然。”
我聽到這裡,唏噓不已,心中暗想:怪不得你心中有這麼大的怨氣。換做是個別人,恐怕也要報復天下的負心漢了。
花姐擦乾了淚水,將剛纔的傷心模樣抹去了。又變成了冰冷的厲鬼。她看着我,說道:“今日,我也要做一次惡毒的老闆。你想贖身,門都沒有。”
隨後,她伸出手來,要將我拉回去。
我摸出地上的大刀,橫在了身前。
花姐感覺到了大刀上的凶氣,向後退了一步,臉上滿是怒意:“原來你是有備而來了?”
我向後退了兩步,然後說道:“花姐,我們有話好好說。”
花姐喝道:“刀已經亮出來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我腦子一激靈:“刀……不動刀。我今天是來談和的。對,是來談贖身的。”
花姐冷笑道:“我剛纔已經說了。除非搬一座金山來,否則的話,別想贖身。”
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腦子一抽,鬼使神差的說道:“不是給我贖身,是給你,紋銀千兩,贖你。”
這個說法實在可笑。花姐已經做了鬼,而且有了自己的花船,哪裡還需要我贖身?
可是我這話一出口,她的身子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樣。我看見她猛地一趔趄,像是要倒在地上。過了幾秒鐘,她穩住了身形,臉上顯出了迷茫的神色:“你願意替我贖身?白銀千兩,贖我的身子?”
我看見她這幅樣子,心中一喜,明白誤打誤撞,找到了她怨氣的癥結所在。
我連忙點點頭:“沒錯,我願意。”
花姐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但是這歡喜一閃而逝。她忽然回過神來,有些懷疑的看着我:“你真的願意爲我贖身?還是爲了保住性命,說出一番鬼話來騙我?”
我心想:這下可糟了,被人看穿了。
然而,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我可以作證,他說的是真的。白銀千兩,現在就可以給你。
我回頭看了看,呂先生從黑暗中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