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索着找到了燈油,重新點燃了油燈。小廟裡面恢復了光明。
我把玩着手裡的菜刀,問呂先生:“那咱們兩個,還要不要自殺?”
呂先生尷尬的笑了笑,然後扭了扭頭,看他的樣子,顯然是捨不得死了。
我笑道:“等再過一個時辰,你身上的疾病發作的時候,你肯定得求着我殺你。”
呂先生問我:“你還想自殺嗎?”
我淡淡的說道:“我一直都想自殺。輪迴實在太苦了。”
呂先生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古怪,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問道:“輪迴怎麼個苦法?”
我不解的看着他:“輪迴的痛苦難道你不知道嗎?吃不飽,穿不暖,體弱多病,遭人白眼。身體上的痛,心理上的痛,多了去了……更重要的是,我們的記憶從來不被抹去。死掉也不是終結,而是下一輪的開始。這種痛苦像是沒有盡頭一樣,根本看不到一點希望。我每次想起來,都不寒而慄。”
呂先生的臉在燈下陰晴不定。他的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看得我全身發毛。
我有些驚慌的說道:“呂先生,你可別嚇唬我啊,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你嗎?”
呂先生收回目光,幽幽的問道:“趙莽,我忽然想起來一個問題。”
我問道:“什麼問題?”
呂先生說道:“輪迴很痛苦,這話是佛祖說的。他提出這個理論來之後,又告訴我們,一心向佛,努力修煉,就可以超脫輪迴……”
我點點頭,說道:“沒錯,是這麼回事。只可惜咱們兩個沒有慧根,始終達不到佛祖的境界。”
呂先生點點頭,然後猶豫着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佛祖會不會說錯了?”
這話讓我心裡有一陣發慌:“呂先生,你這一輩子一直在讀佛經,現在你忽然告訴我,佛祖錯了?”
呂先生擺擺手,說道:“我沒有表達好。我的意思是,佛祖認爲輪迴很苦,我們就要跟着他這麼認爲嗎?”
我愣住了。隱隱約約的,我感覺呂先生的話像是泄露了什麼天機一眼。我好像一個在黑暗中趕夜路的人,摸索了很久,始終沒有找到路,忽然,前面出現了一點火光。
我興奮的說道:“你接着說,別停下來。”
呂先生搖搖頭,說道:“剛纔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到這裡了。可能是剛纔談天說地,覺得世上很好玩,似乎沒有那麼痛苦了。”
呂先生沒有能想下去。可是他的話卻給我指明瞭一條路。我站在屋子裡面,來回地踱步。嘴裡面一直唸叨着:“佛祖認爲輪迴很苦,我們也要這麼認爲嗎?佛祖認爲輪迴很苦,我們也要這麼認爲嗎?”
我在屋子裡面轉了幾圈,然後從竈膛中撿起一塊木炭,在牆上寫了起來。
一,佛祖認爲輪迴很苦,所以要努力修行,涅槃成佛,擺脫輪迴。
二,牛頭馬面認爲輪迴很苦,所以將我們放逐到這裡。
三,我們認爲輪迴很苦,所以要聽佛祖的話,努力唸經。
四,我們想要擺脫輪迴,只能唸經,沒有別的辦法。
寫完這些,我又用木炭打了個大大的叉,將他們劃掉了。然後標註了一句:
此法不通,我們沒有辦法達到涅槃的境界。意味着無法擺脫輪迴,意味着要一直受苦。
我像是做數學證明題一樣,一步步的推導下來,得出來一個結論:我們逃不掉,只能在這裡受苦。
呂先生一直默默地看着我。這時候看見我得出來這麼個絕望的結論來,不由得笑了,他衝我說道:“你剛纔興奮地在牆上寫寫畫畫,我以爲有什麼心得了呢?結果來了這麼一句。”
我擺擺手,說道:“你彆着急。我還沒有寫完。”
我轉移到另外一面牆上。又開始寫了。這一次很短。只有兩句話而已。
一,佛祖認爲輪迴很苦,我們不這麼認爲。
二,輪迴不苦,我們爲什麼要千方百計的逃出去?
然後我開始盯着這面牆發呆。手裡的木炭不由得在“輪迴不苦”四個字上面畫了一個圈。
呂先生走到我身後,盯着這四個字,緩緩地說道:“人生在世,有歡喜,也有憂愁。這麼多年以來,咱們一直全都在發愁,怎麼從輪迴中逃出去,而沒有考慮過,其實人世間也很有意思。”
我點點頭,說道:“是啊。這些年我經常吃不飽,穿不暖。一心想要擺脫這種情況,愁得抓耳撓腮。其實靜下心來想想,沿街乞討,走街串巷,也見識了不少事情。坊間秘聞,小道消息,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說書人講故事的時候,大夥聽得津津有味,可是那些故事和我經歷的比起來,可是在是差遠了。”
呂先生也嗯了一聲:“你這麼說的話,我也覺得我這些年沒有白活。雖然一直疾病纏身,可是這麼豐富的閱歷,回味一下,仍然感到受用無窮。”
我又說道:“咱們一開始,就被牛頭和馬面蠱惑了。每一次投胎轉世,他們兩個都要恐嚇我們一番,告訴我們來世如何如何受苦。實際上,我覺得人世間也有不苦的一面。”
我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像是互相打氣一樣。使勁的挖掘生活的樂趣。
最後,呂先生笑嘻嘻的說:“咱們兩個的記憶一直沒有被抹掉,你說這算不算是長生不老了。”
我也笑道:“原來這就是長生,虧咱們兩個還想逃出輪迴,這不是吃撐了嗎?”
這時候,外面忽然來了一陣狂風,直接把小廟吹倒了。
我的身子被磚石壓住,鮮血流了出來。緊接着,狂風挾裹着大雨落下來,把我澆了個透溼。那種感覺,簡直難受到了極點。
我張着嘴,默默地接天上的雨水。
旁邊的呂先生問我:“趙莽,你在幹嘛?”
我笑道:“我忽然發現有點餓,正好接一些雨水填飽肚子。”
呂先生哈哈大笑:“妙極,妙極。”
我聽見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扭頭一看,呂先生正在泥地裡面翻滾。
我心中明白,呂先生的病又發作了。我明知故問,問道:“呂先生,你在幹什麼?”
呂先生說道:“下雨了,我有點冷,正好抖一會,抖抖就不冷了。”
我哈哈大笑:“呂先生,你可真能安慰自己的。”
瓢潑大雨澆在我們身上。我和呂先生在雨地裡大聲的笑着。
過了一會,雨漸漸地停了。緊接着,烏雲也散去了。天上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來。
月光下我看見一地狼藉。小廟徹底被毀掉了。
我從磚瓦中抽出身子來,踉踉蹌蹌的站起來。
呂先生也從地上爬起來了,站到我身邊了。
我看見小廟裡面所有的東西都毀掉了。只剩下兩個蒲團。端端正正的放在地上,一塵不染。
我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伸手摸了摸蒲團,居然是乾燥的。
我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長舒了一口氣,說道:“我現在很想看看牛頭馬面的樣子。”
呂先生坐在旁邊,問道:“你看他們做什麼?”
我說道:“他們把咱們哥倆送到輪迴中受苦。可是咱們非但沒有覺得痛苦,反而因禍得福,獲得了長生的好處。他們若是知道了,豈不是得氣的七竅生煙?”
呂先生拍了拍手,說道:“不錯,不錯,你這話說的很對。”
我們兩個在蒲團上坐了一會。我忽然說道:“呂先生,你有沒有覺得今天的天空似乎有些不對勁?”
呂先生說道:“是有些不對勁,但是我又不知道哪裡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