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以前就想死了,生命總是這樣荒蕪,不值得被尊重。”花皙蔻說,她看着老天,憂傷得如同一位屢次不第的才子,她說,“可是,開始有師父,後來有孩子,我這一生,竟總是爲別人而活,想要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活都變成了一種難事。”
她不會告訴楚歌真正的原因——她隱瞞了他們的事情,他們的爹挖了她的心後又捏碎了。
人無心不活。
她是活不下去了。
這一點,她是絕不會讓別人知道的,尤其是兩個孩子。
他們的爹沒什麼不好,不好的是歲月弄人,陰差陽錯,她不想他們怨恨那個什麼都沒做錯的男人。
“我很累了。”她將目光落到楚歌身上,她說,“楚歌啊,娘很累了,娘已經做完自己要做的了,娘想先走一步,你一定會原諒孃的,對不對。”
“孃親如果累了,就去吧。人世這麼苦,孃親那麼累也是正常,我留不住孃親,只是,孃親,我會想你的。”楚歌笑起來的弧度和她一模一樣,都帶了點兒任性。
花皙蔻笑了笑,溫和的摸了摸楚歌的長髮。
她從來都不是個好孩子,難以達到親近人對自己的期望,她辜負了所有人對她的期盼,然而就她內心來說,她是十分開心的
她歉意的抱着楚歌道:“抱歉,娘從來就不曾讓你們開心過。”
楚歌呆了一會兒,纔回抱過去,她淡淡道:“人世間的所有感情都是虧欠。”
她說起大道理來也充滿了哲理。
“是的。”花皙蔻只應了一聲。
屋外的人握緊了手,手心被掐出幾個月牙都不當一回事,她本來想起未曾和師父告別,特意回來的,可如今看來,她在與不在,有什麼區別?由始至終,她就是多出來的那個不被人重視的傢伙。
她轉身離去。
花皙蔻並不知道月舞葬回來過,她只是加大力度派遣門人去尋找陣法石,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三個月內,便找到了三塊,只有最後兩塊落在最艱險的地方——鬼界。
一塊是鬼王王座靠背上的黑曜石,另一塊是活死人的脊樑骨,需二十年以上。
所謂活死人便是看上去他還活着,實際上已經死了很久。
這種人太難找了,甚至可以直截了當的說一句找不到。
然而花皙蔻並不會就這麼認輸。
第一塊黑曜石,她會在結界破碎那一天親自去拿。
至於活死人的脊樑骨,怕是她的脊樑骨吧,她當年心臟就被捏碎了,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但是的確一直沒有呼吸與心跳,無疑是個死人。
最後差的兩樣,倒不是什麼難尋的。
唯一的問題是,她怕自己支撐不了那麼久,二十年的期限眼見要到,她的身體也越發脆弱,白日還好,可晚上照鏡子時可以看見自己臉上深刻的皺紋,平白老了五十多歲,細算起來,她如今不過四十出頭,可看起來,她已經如同七八十歲的老人了。
她的身體狀況實在是不允許她去別的地方,她這段時間連走路都覺得費勁,食物難以下嚥,她快速的消瘦下來。
白日,身體卻好轉一些,能夠勉強以不朽的容顏看管門派裡的事,讓門派裡有異心的人不至於有什麼動靜。
這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事了。
夜裡,深夜。
她臉上迅速的乾枯起來,褶皺佈滿臉頰,活像個老人。
她捏訣拂去屋中梳妝鏡面上的水霧,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惆悵了許久。
她老了。
元慎君應當還是原來的模樣。
俊美溫和而優雅。
鏡面固然如水波泛起漣漪般破碎開,畫面再出現,已經是在鬼界。
畫面中有兩個人,一個是月舞葬,另一個是元慎君。
花皙蔻看在眼裡,神情從容,她很久很久以前就用水鏡來看元慎君在鬼界的生活,他生活得並不算好,吃穿用度樣樣奢華,卻沒笑過——至少在她用水鏡看他時,他沒笑過。
想到這裡,她又嘆了口氣,她又看過他幾回呢,從將他送回鬼界後,她就離開了天一教,直到最近五年才留在天一教中,這鏡子,也不是每天都能看的,每月十五,方纔能看一回,而她又不是每月的十五都有空,細算下來,也不過看了數十回罷了。
而這數十回加在一起,也不過一天時間。
因這水鏡只能看一刻鐘。
二十載離散,竟然只看得到一天。
也虧是花皙蔻,這換了任何一個人,恐怕,都不會這樣輕易的忍受這份苦楚。
可到底,花皙蔻也恨聚少離多,恐再難相逢。
她悲傷的看着水鏡裡的年輕男子,伸出手,輕微的顫抖着,想要觸碰水鏡裡的影像。
元慎君元慎君,她的手兀的停在空中。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越是到如今,越是將他的面孔記得清晰,他曾帶着無盡哀傷問她——鬼王就該死?
她當年回答的言之鑿鑿,說他該死,心中卻不這麼想。
如今,心中也不是這麼想的。
天下生靈啊,存在必然有其道理,只是,她是人,就得站在凡人的立場上想事,別說他是鬼王,就算是神仙,不該出現在人界的,還是早早離開得好。
六界相安無事時,自然是千好萬好。
可其他五界一旦有所動作,人界便十分危險,光這一次,只有妖魔兩界便將人界折騰成什麼樣了?
人界之間的戰爭,再怎麼弄,還會給人留口氣兒。
一旦別的界摻和進來,人還叫人麼?怕不是其他五界圈養的牲畜。
這些年,她都在想這件事,越想越透徹。
所以啊,即便她曾經於某一個後悔過是她所親手斬斷的姻緣,可要是重來一次,她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事已至此,不容後悔。
她輕輕的笑着,不自覺的,有一滴淚滾落,炙熱的,到最後只剩冰冷。
水鏡裡,元慎君從月舞葬身上取出了簪子,他明顯是認得簪子的,他原本漠然的神情卻流露出瞬間的溫情。
她看在眼裡,卻不知心臟爲何痛了起來,明明她的心臟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捏碎了,可如今,還會悶悶作痛,痛徹心扉,呼吸不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