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是個非常靠譜的熱心腸。
戚安榮和陸拾遺前腳剛走,他就把醫館託付給學徒,自己騎着小毛驢跑去報官了。
小鎮只有亭長,說來也巧,他剛趕到那裡,京城禁衛所的人就查到了這裡。
對於老大夫的話,他們引起了高度重視,很快就把他層層往上推介到了已經出宮帶着衆多下屬來到外面找人的太子面前。
被快馬顛簸得差點沒把膽汁都吐出來的老大夫總算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這回是攤上大事了。
看樣子,那位夫人的身份遠比他想象的還要高得多。
心裡已經有些惴惴的老大夫到了蕭承銳面前,不待他開口詢問,就把自己已經不知道囫圇說了多少回的話又重新給蕭承銳說了一遍。
“那位夫人剛到小老兒的醫館裡的時候,身上穿着一件質地十分珍貴的紅衣,就像是新娘子似的,不過在她的眼睛裡所盛載的,滿滿的都是緊張和害怕。跟在她身邊的那個人說她的身體不舒服,讓小老兒給她診脈,小老兒也發現那位夫人的臉色確實有些糟糕——不過,等到小老兒動真格兒給她把脈的時候,卻發現她肚子裡的胎兒十分的穩當,但她卻偏生要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樣子被那男子帶過來求救……當時小老兒就覺得這裡面一定有問題,又不好當着那個男人的面詢問她原因,就故意說她肚子裡的孩子不好——”
被蕭承銳渾身散發的尊貴氣息所震懾住的老大夫這次說的可比前面十幾回詳細得多了。
他是挖空心思的把今下午在醫館裡看到的那一幕重現出來。
“小老兒剛那麼一說,那位夫人就立馬用感激的眼睛看小老兒,但嘴裡卻依然對小老兒斥罵不止的說小老兒是個庸醫,這回不用那位夫人明言,小老兒也知道這裡面必然是有着極大的隱情了!”
老大夫一臉志得意滿地捏了捏自己的山羊鬍須。
“爲了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小老兒特意誇大了那位夫人肚子裡胎兒情況的嚴重性,讓他們在鎮上住一段時間再走,但是那位夫人的反應卻格外的激烈——”
老大夫神情很是鄭重的把陸拾遺和戚安榮的那番對話複述給蕭承銳聽。
蕭承銳臉上的表情明顯有瞬間的扭曲,但很快他就平靜了下來,讓老大夫繼續往下說。
差點沒被蕭承銳那陡變的陰沉臉色唬得心臟都停跳的老大夫猶豫了一陣,才繼續調整了一下自己有些不穩的情緒,結結巴巴地說道:“小老兒和那位夫人已經算是有了點默契,一看她那模樣小老兒就猜到讓他們留在小鎮上暫時落腳的打算恐怕要落空,甚至還會觸怒到那個男人,因此,小老兒趕快轉變了口風,讓他們別再騎馬,而是僱輛馬車代步,果然,小老兒這一改口,就又換來了那位夫人充滿感激的眼神!”
說到這裡,老大夫忍不住又有些眉飛色舞起來。
“我們鎮上租馬車的地方都要登記名姓和要去的地方,雖然那人有可能填的是假地址,但是馬車上的徽章他不可能這麼快弄得掉,因此小老兒在報官的時候,特意把這件要緊事兒和亭長以及幾位把小老兒送來的大人物提了提。”
蕭承銳的眼睛掃向那帶着老大夫過來的校尉。
那校尉趕忙捧了一張紙條上來,用肯定的語氣道:“太……公子,這上面的地址還是有些參考價值的,畢竟從那小鎮去往別處只有三條大路可走,而那綁匪典僱的又是隻能行走於官道上的四輪馬車,所以,只要我們分頭行動,還是有機會追趕上那綁匪和太……和夫人的。”
“既然這樣,那我們還等什麼,趕緊動起來吧!”心急如焚的蕭承銳翻身上馬,眼看着就要離去。
被熱心腸的老大夫壯着膽子一把拽住了馬繮繩,“這位公子,小老兒冒昧問一句,那位夫人是您什麼人。”
蕭承銳眼裡閃過一絲溫柔的神色,他表情很是鄭重地說:“那是我的妻子。”
老大夫臉上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道:“雖然不知道那位夫人是因爲什麼原因落在了惡徒的手裡,但是老夫可以很肯定的告訴您,公子,您的夫人她是被挾持的!”
老大夫目光炯炯的注視着蕭承銳,“她一個身懷有孕的弱小女子之所以會在那樣危險的情況下,還甘冒奇險的想着向小老兒傳遞訊息,想來是深信公子您一定會出來找她,並且成功把她救離魔爪的!公子,這世間,人言雖然可畏,但是,那位夫人的肚子裡到底懷着您的孩子,您可千萬不能辜負了她對您的一片深情和信任啊。”
蕭承銳用異常肯定的語氣對老大夫說道:“感謝老先生對我們夫婦的仗義援手,在下此生沒齒難忘。”
略微思考了一下,蕭承銳從自己的腰間取下一塊玉佩來,彎腰遞給老大夫說道:“以後老先生但有所求,還請將這塊玉佩遞交順天府,在下定然百般以報老先生的大恩大德。”
一心一意就想着做個和事老,期盼着這對瞧着就般配不已的年輕夫婦不會因此橫禍而生出什麼隔閡與齷蹉的老大夫沒想到蕭承銳會突然來這一套,一時間有些沒有反應過來,等到他當真反應過來的時候,以蕭承銳爲首的馬隊已經跑得老遠了。
跟着他一起過來卻連太子的面都沒有見到的亭長眼見着老大夫還一副傻愣愣的回過神來的模樣,忍不住打從心底的發出一聲感慨來:“還真是好人有好報啊。”
即便是以後老大夫不拿這塊玉佩做點什麼,只需他祖祖代代的供奉下去,只要大魏朝不倒,那麼所有人的人都要對老大夫以及老大夫的後代子孫禮讓三分——沒辦法,誰讓他們未來的皇帝現在的儲君,欠了老大夫一個天大的人情呢!
因爲老大夫的危言聳聽,戚安榮並不敢把馬車趕得飛快,這就爲蕭承銳追上他們創造了十分有利的條件。
在陸拾遺沮喪着一張苦瓜臉對戚安榮抱怨着就沒有喝過這麼苦的藥的時候,後面密集的馬蹄踢踏聲讓兩人不約而同變了臉色。
“相……相公……是不是追兵追過來了?”心裡說着傻小子速度還真快,面上卻滿滿的都是恐慌之色的陸拾遺將才喝了一小口的藥碗直接灑在了馬車裡的地毯上。
這塊地毯還是戚安榮趕着馬車路過皮貨店特意給她買來,讓她可以抻直了腳,自由活動還不用擔心腳底心會因此而着涼的。
“當然是追兵,”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馬車穩穩地趕到路邊的戚安榮回頭對陸拾遺露出了一個格外溫柔的笑容。“如果他們再不追過來,不是辜負了拾娘你的信任嗎?”
這時候,陸拾遺才後知後覺的想到,自從他們從那老大夫的醫館裡出來,坐上馬車,戚安榮就再沒有回頭與她對視過。
陸拾遺臉上僞裝出來的彷徨驚恐之色在這一瞬間如退潮的海水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
她滿面好奇地微微歪頭望着戚安榮道:“你是從哪裡發現我的破綻的?我自認爲我表現的還不錯。”
“你確實表現的很不錯,開頭的時候我也當真被你給糊弄住了,”戚安榮繼續微笑,只不過這笑沒有從嘴角直接蔓延到眼底去。“只可惜,也許是你過於求成的緣故,忘記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詞,那就是過猶不及。”
陸拾遺一臉幡然醒悟的看着戚安榮道:“這麼說來,你剛纔說的想要用□□與參加婚禮的所有人同歸於盡的事情也是故意在騙我了?”
戚安榮嘴角勾起一個古怪的弧度,模棱兩可地繼續對着陸拾遺笑,“如果你要這樣認爲的話,也可以。”
陸拾遺聞言臉上露出一個苦笑,纔要開口說話,卻被戚安榮一臉溫柔地打斷了。
“拾娘,不要裝了,”他一臉寵溺的看着陸拾遺。“眼見着追兵就要過來了,我也不打算逃,你能不能趁着你的好太子還沒有到來之前,也給我這個被你耍弄的團團轉的可憐人解個惑?”
陸拾遺臉上的那個苦笑僵凝在脣角。
一抹狼狽和不甘之色也隨着戚安榮的這一番話而緩慢的從她臉上浮現。
“你倒是會惡人先告狀,”陸拾遺冷笑着睇他,“明明是你先把我耍得團團轉,讓我直到死心裡的那口鬱氣都沒辦法釋懷,如今,我好不容易爲自己收了點利息,你倒擺出一副受害人的口吻,質問起我來了?!”
一直都努力在脣角掛着微笑的戚安榮這一回是真的有些撐不住了。
這時候的他心裡比起在醫館門口不經意間瞧見陸拾遺給那老大夫打手勢時,還要心亂得慌。
他怔怔然的看了陸拾遺半晌,用一種悽苦異常悔恨異常的聲音,呢喃道:“果然,我的猜測並沒有錯,你也和我一樣,覺醒了上輩子的所有記憶。”
“還不止呢,”陸拾遺又是一聲冷笑,“還有上上輩子的呢!”
“拾娘,我知道自己以前錯的離譜,負你太深,但是今時今日,我是真的爲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爲感到後悔,你就真的不能在大發慈悲的原諒我這一回嗎?你應該知道,我戚安榮對你陸拾遺是動了真心的。”
“可問題是我沒有對你動心。”陸拾遺微微揚起下巴,“我也永遠不會對一個害死我兒子又一劍刺死的我人動心!”
“兒子!兒子!你就記得你和蕭承銳的兒子!那我們的兒子呢?我們的呢?!”戚安榮近乎失控地對着陸拾遺低聲咆哮,“我們的孩子難道就不是人了嗎?”
“是人!如果他的父親不是你而是別的男人的話,哪怕不是太子,我也會好好的撫養他長大成人。”陸拾遺面無表情地看着歇斯底里的戚安榮,“而且你也別做出這樣一副作嘔的表情,我認識你的時間也不短了,你捫心自問,當初我和那個孩子一起死在你面前的時候,你真的爲我們感到心痛過嗎?你真的爲我們的離開感到悔恨過嗎?”
戚安榮被陸拾遺的兩句反問噎得喉嚨都哽住了。
“戚安榮,別再僞裝出一副情聖的模樣騙人騙己了,”陸拾遺嘴角勾起一抹疏離又冷漠的笑,“你就是一個怪物,一個連感情是什麼都不懂的怪物,這樣的你,又有什麼資格說對我動了真心呢?”
“如果我真的是個不懂感情的怪物的話,現在就不會對你的話而感到難過,”戚安榮眼底閃過一絲苦澀和釋然,“不過,就算你是騙我的,我也不在乎,拾娘,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夢寐以求又求而不得的東西,我已經知足。不論我還有沒有下輩子,至少這一輩子,我能夠死得了無遺憾了。”
陸拾遺沒想到戚安榮對於她使計騙他的行爲沒有絲毫怨恨,甚至還充滿感激,一時間整個人難得的怔忡住了。
“拾娘,如果僥天之倖,你我下輩子還能夠再重逢,我依然會毫不猶豫的從太子手裡把你奪走,哪怕是再死一次也在所不惜!”
“你這話說的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拾娘是孤的太子妃!今生屬孤!來世亦然!”一道充滿憤慨和霸道的男音陡然在兩人耳畔轟然炸響,緊隨而至的是陸拾遺彷彿已經有一輩子那麼長時間沒有相見的那個威風凜然的小冤家。
就差沒把從小養到大的千里駒給抽個半死的蕭承銳總算是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新娘。
發現陸拾遺穩穩當當的坐在馬車裡毫髮無損的他幾乎當場就要癱軟的跪倒地上去感謝老天,但是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
眼神警惕地注視着這突然冒出來的俊美男人,蕭承銳也沒和他廢話,直接對着陸拾遺伸手喊了句:“拾娘,來。”
陸拾遺臉上帶着一抹微笑的從馬車裡鑽了出去。
戚安榮沒有阻攔她,只是在她踩着腳踏下車的瞬間,用異常惡劣地完全可以讓蕭承銳聽到的聲音問她:“帶着我的孩子嫁給別的男人,就能夠讓你這麼的快樂嗎?”
陸拾遺嘴角忍不住的勾起一抹愉悅的笑容,“這就是在我心裡,你與他沒有絲毫可比性的原因。”
陸拾遺擡頭看了眼即便是聽到了戚安榮的話,臉上的神情也沒有絲毫變化的蕭承銳,然後又一邊頭也不回的踩着腳踏下去,一邊說道:“你口口聲聲的說喜歡我,在意我,卻連你曾經的枕邊妻到底是不是我都能弄錯,這樣的你,又有什麼資格大談所謂的深情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戚安榮本能的被陸拾遺的這句話吸引了全部的心神。
“我並不是你記憶裡的那個陸拾遺,那個被你毒死了兒子一劍刺死的可憐女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再活一世的希望,永遠的灰飛煙滅了。而你所喜歡的,所愛上的,不過是我特意扮演出來的一個假象罷了。”
“你撒謊!你只是太過於恨我,所以纔會編造出這樣的謊言來欺騙我!”原本以爲自己也可以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得到一份飽含着酸甜苦辣的感情,安然闔目而逝的戚安榮徹底的變得方寸大亂起來。
如果他愛上的真的只是眼前這個女人所可以僞裝出來的一個幻影的話,那麼,他這段時間的劇烈掙扎和含笑飲鴆酒一樣的釋然不就變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了嗎?他根本就沒辦法接受這樣的事實!
“就算你再怎麼厭惡你的妻子,也和她相處過好幾年,她是個什麼樣的性格難道你一點都感覺不出來嗎?這世上或許有蕩氣迴腸的感情,或許有同生共死的真愛,但是,很遺憾,戚安榮,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你無關。”
“那你呢?你在蕭承銳的面前也戴着一副面具嗎?也像欺騙我一樣的欺騙他嗎?”戚安榮自以爲是的反將一軍道。
陸拾遺臉上露出一個有些複雜又有些感慨的笑容。
“恰恰相反,他是唯一一個能夠讓我徹底放下面具,什麼都不想的與他在一起幸福生活的人。”
說到這裡的時候,陸拾遺望向戚安榮的眼睛裡帶出了幾分悲憫之色。
“能夠一再陪伴自己輪迴的靈魂伴侶實在是太少太少,你曾經有幸擁有過一個,只可惜,你沒有我這樣的耐心,不但沒有陪伴着她一點點的把她放到你心裡去,相反,還毫不客氣的扼殺了她的存在,讓她徹底喪失了活下去的渴望。”
她輕輕搖頭,“戚安榮,我深深的同情你,也真切的感謝你給我上了生動無比的一課,讓我清楚的明白了一件事——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裡,都必將會出現一個不可或缺的存在。他也許來得很早,也可能來得很晚,甚至來得悄無聲息,但是,只要他真的出現,並且與我們有所交集的時候,我們就應該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抓住他的手,告訴他,抱緊他,以後的人生,不論風風雨雨,我們都將一起度過。”
陸拾遺眉眼彎彎地撲進蕭承銳溫暖而寬廣的懷抱裡,既不向他解釋什麼也不刻意用委屈的腔調去訴說什麼被擄走後的懼怕和恐慌,而是用一種輕描淡寫地口吻仰面對蕭承銳道:“將他凌遲吧,這是我曾經答應過某個人的。”
蕭承銳滿眼溫柔地親吻她的眉心和嘴脣,帶着失而復得後的喜悅和快活,然後用一如既往的縱容語氣,要多自然就有多自然的彎着眼睛對她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