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門被打開,一道既熟悉又帶着些陌生的身影出現在寧望珩的面前。
是長離。
除了長離以外,還有寧未晞。
寧未晞跟在長離的身後,目光沉靜的看着躺在病牀上的父親。
他相貌柔和,氣質柔和,整個人就如同畫上的天使,雖然不曾自帶柔光,卻讓人不忍心傷害。
在其他地方時,他的存在感一向很高,可現在,病房裡的其他幾人卻通通忽略他。
寧望珩望着這個長大成人的大兒子,目光有些恍然,隨即他就反應了過來,憤怒非常的說道:“是你背叛了我?!”
長離目光冷漠的望着病牀上的父親,他輕輕地點了下頭,以示肯定。
寧望珩手底下的人聽到他們父子開始對話,腳底都開始發麻,他連忙弱化自己的存在,然後趕緊離開這個房間。
在關上門之前,他還聽到他的老闆憤怒而疑惑的質問道:“你和寧望珉聯合起來,逼我下臺,這是爲什麼?”
他是真的不解,他下臺對寧長離有什麼好處?
如果他依然是寧氏集團的主事人,那麼身爲他繼承人的寧長離將來就可以名正言順的繼承寧氏。
而現在集團被他的堂弟寧望珉奪了過去,下一任的繼承人也會出在寧望珉這一脈。
現在支持寧望珉固然能得到一些好處,可這怎麼比得上一個諾大的寧氏集團?寧長離又爲什麼會做出這樣一個完全不划算的買賣?
退出門外的助理聽到他這一句話,陡然的明白了過來,原來老闆之所以對大公子發火,是因爲大公子站在了小寧總那一邊,不是因爲……
可這是爲什麼呢?他的心裡同樣升起了這樣一種疑惑。
雖然解開了一個謎題,可他感覺他面臨的疑惑更多了。
而此時在病房中,長離直接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他的視線投注在病牀之上,卻有些空茫,好像已經走了神。
而寧望珩的問題,卻是已經恢復了正常的寧未晞回答的,他道:“因爲他給出了足夠的好處。”
那些好處,足夠長離直接拿下整個集團,讓集團徹底成爲他手心中的玩物。
寧望珉以爲他佔了天大的便宜,殊不知,一切都只不過是因爲長離不在意。
寧望珩聽到這個答案,一時間有些荒謬:“爲了一些好處,你們就能夠站到敵人那一邊,來對付你們的爸爸?”
“你們居然做得出這樣的事?!”
他驚愕至極,他是真沒想到,他的兩個兒子會長成現在這幅模樣。
他望着那兩張與他有些相似,氣質卻截然不同的臉,不由得有些失神。
那兩張臉的主人都姿態隨意的坐在他的對面,一者神情冷漠中帶着空茫中,一者溫和中帶着疏遠。
他們的神態十分的相似,臉上甚至還勾勒着若有若無的笑,可就是這種笑,讓他感覺十分的陌生。
一股無形的距離感迅速的蔓延開來,寧望珩腦海中突然跳出了兩個畫面,一個是大兒子獨自坐在鋼琴前的畫面,一個是小兒子呆滯的望着窗外的畫面,他不知怎麼的,心中突然一痛。
他道:“你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有些茫然,又有些痛心疾首。
長離依然沒有回答他的話,還是寧未晞開的口,他道:“我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只是你從來沒有認真看過我們罷了。”
他嘴角也往上揚了幾分,臉上的笑意越發的明顯,他道:“這麼多年,你有真真正正的以父親的身份來認識過我們嗎?”
沒有。
不用寧望珩回答,寧未晞就已經得到了答案。
他看了一眼長離,眼底的冷意漸漸的浮了起來:“那你憑什麼怪我們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寧望珩:“我是你們的爸爸啊……”
他是他們的爸爸,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是他給予了他們生命,是他庇護着他們健康成長,是他讓他們有現在的地位,難道他還沒有資格來獲得他們的關心?
沒有他,就根本沒有他們兩兄弟,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一切?
他作爲父親,難道不是天生就能獲得主宰孩子命運的權利?難道孩子們不是天生就應該孝順他這位父?
他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他的打算總是那麼的精明。
他付出的那麼少,卻要求的那麼多,他還不覺得自己貪婪,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
他被當前這個社會給慣壞了。
幾十年的大環境同化下,他早就已經變得和許多的人一樣,自大,虛僞,偏執,扭曲,控制慾強。
他將孩子視作他的附屬品,認爲自己有權力主宰他們的一切,所以現在看到他的‘附屬品’,脫離他的掌控時,他纔會那麼憤怒。
可哪個人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誰又甘願像一個牽線木偶一般被人所掌控?
哪怕是至親至愛之人,也不願意。
所以寧望珩註定得不到想要的答覆,他看到自己的大兒子終於回神,與他對視了一眼,然後道:“我不承認。”
我不承認你可以擔任我們的父親。
雖然這具身體確實與你有着血緣的關係,但這並不是不是不能斬斷。
只要我不願意,那就什麼都不是。
他語氣涼薄,聽得人心裡一冷,也讓寧望珩感覺身體忽的一輕,他莫名的感覺有什麼東西離他而去,卻又不知道那是什麼。
他感覺渾身空落落的,一種莫名的失落感,席捲了他的身心。
雖然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可寧望珩卻莫名的聽懂了它的意思,他正準備斥罵,就聽見他的小兒子也說出了一句相同的話:“我也不承認。”
我也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
你曾經將我視作敵人,讓我沉浸在被人嫌惡的痛苦之中,難以自拔,現在卻要憑藉生來就有的血緣,冠冕堂皇的站在他們至親至愛的位子上,憑什麼?
你配嗎?
你配做我們的父親嗎?
他們兩兄弟那冷漠的視線,深深的刺痛了寧望珩的心,他擡起手,指着這兄弟二人,腮幫子緊咬,雙腿在被子裡發抖。
他想要跳下牀去教訓着兩個不孝的逆子,卻發現自己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這個時候,病房門又被敲醒了。
門外傳來了一個女人不滿的聲音:“你們這是幹什麼?望珩病了我自然會來看他,還用得着你們這一左一右的壓着來?”
隨即就是一件包包鏈子晃動的聲音,葉如湄神情高傲的說道:“一點都不懂規矩,我讓望珩炒了你們!”
說完,她就打開了門,走進了病房中。
一進門,她就看到了坐在一旁的兩兄弟,以及躺在病牀上正死死的盯着她的寧望珩。
男人的眼珠子死死地瞪大,好像要突破眼眶的束縛爆出來,葉如湄被嚇了一跳,她猛的往後退了一下,然後細細高高的鞋跟就那麼一折,她就直接摔在了地上。
腳腕傳來一陣鑽心的疼,她陡然的發出一句痛苦的尖叫聲,她眼眶盈淚,可憐巴巴的望着病牀上的寧望珩說道:“老公,你嚇到我了。”
她語氣嬌媚,帶着些不滿的話語,像是訴苦,又像是撒嬌。
寧望珩聽到她的聲音,非但不像往常那樣滿是心疼,反而還更爲的憤怒,他語氣詭異的說道:“我嚇到你了?”
他望着因爲他那古怪的神情而更爲害怕的葉如湄,猛的將手邊的文件袋摔了出去:“分明是你嚇到我了!”
各式各樣的資料從被打開的文件袋口飛的出來,在空中紛紛揚揚,然後灑落在地上。
葉如湄看着灑在她面前的紙張,心裡突然有些不妙,她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指,試探性的拈起一張。
那一張赫然是她的懷孕報告。
她心跳一頓,然後猛的擡起頭來,她看到病牀上的寧望珩意欲噬人的目光,臉刷的一下就白了。
她張嘴想要解釋,去被寧望珩的目光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她訥訥的倒在地上,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寧望珩看着她這個模樣,心再次涼了一截,葉如湄向來是得理不饒人的,如果這份報告是假的,或者說是孩子是他的,她根本不會這麼心虛,以至於倒在地上連讓人扶她起來都不敢。
如果這個孩子是假的,她只怕已經向他發火逼他道歉,並提出一大堆的要求了。
可她沒有,她的第一反應明晃晃的說明了,什麼叫做心虛……
寧望珩陡然的覺得眼睛有些痛,他閉了閉眼睛,再次睜開時,已是血紅一片。
他咬着牙的說道:“說,這個孩子是誰的?”他深深的牙齒露出,就好像一個被飢餓逼瘋的獅子,那可怕的語氣,嚇得葉如湄身體有些發軟。
她有些不敢直視寧望珩的目光,目光閃爍的望着地面:“這……”
她不敢直接說謊,因爲她知道這個事情根本沒有說謊的餘地,只要一查就能查出來。
可她又不敢直接承認,她現在要是承認下來,在氣頭上的寧望珩只怕能直接殺了她。
所以她就沉默的倒在地上,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而這個時候,已經看了一會兒戲的長離與寧未晞站了起來,他們的事現在倒在地上的女人身上停駐了一會兒,然後移開。
他們對寧望珩點了點頭,就準備離開。
長離依然沒有說話,可寧未晞卻突然說了一句:“爸爸,你不愛哥哥,也不愛我。以前我一直覺得你最愛的是媽媽,可現在我覺得,並不是這樣。因爲,如果你真的愛她,那她爲什麼會不愛你?”
你認爲你自己付出了那麼一絲絲的廉價的愛,就應該獲得他們兄弟全心全意的愛,那麼你在你心愛的女人身上付出了那麼那麼廣博的愛,她又應該回報你多少呢?
沒有,她什麼也沒有,她反而回報給你一頂綠帽子。
如果用獲得的回報多少來鑑定付出了多少,那麼回報爲負數的葉如湄又得到了你多少愛呢?估計是沒有的。
他道:“你誰也不愛,你只愛你自己。”
無論是孩子也好,還是妻子也好,都只是他滿足自己愛人慾望的工具而已,他真正愛的,是對情感無比渴求的自己。
他根本不是一個情種,而是一個冷酷虛僞至極的人。
寧望珩聽到他的話,身體猛的一滯,他被刺激的腦袋充血,而倒在地上的葉如湄卻直直的對着兒子的背影呼喚:“未晞,未晞……”
伸出手去呼喚兒子,可寧未晞卻理都沒理,他也從來沒從自己母親這裡感覺到愛。
這兩個人對他這麼冷酷,卻妄圖從他這裡獲得真誠,可笑。
眼看自己的救命稻草離開,葉如湄越發的不妙,她回想起了兒子剛纔的話,陡然間就打通了任督二脈。
她停止了在心裡對兒子咒罵,品味起那一個‘愛’字。
隨即,她就慢慢的提起一絲膽氣,然後可憐兮兮的說道:“望珩,你不愛我了嗎?”
她不敢叫出以前對寧望珩的專有愛稱,寧叔叔,怕刺激的對方直接殺了她。
她神情婉轉又可憐:“望珩,你以前說過的,你會愛我一輩子的,可爲什麼你現在會這麼對我?”
“愛是付出,是守護,是剋制,而不是控制,佔有,與掠奪。”
“你不是說你是最愛我的嗎?那你爲什麼做不到那幾點?”
“你以前明明說過,無論我做了什麼錯事,都會原諒我的。”
“如果你愛我,你就應該包容我的一切缺點,你就應該原諒我的一切錯誤,你就應該將我視作最不能傷害的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橫眉冷目的對着我。”
她楚楚可憐的辯駁了一通,說出來的話簡直要把自己催眠了。
可聽到這些話的寧望珩只感覺一股熱血上頭,差點沒失心瘋。
他覺得有些憤怒,有些滑稽,甚至還有些想笑。
他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個問題,他以前怎麼會看上這樣一個女人?
他看着突然變得理直氣壯的葉如湄,突然間感覺自己在做夢。
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他看上的絕對不會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娶的絕對不會是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傻子,或者說是毫無廉恥的賤人。
他一定是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