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掉了腳鐐,伍連志感到輕快多了,高興地在監子裡來回走。
看守所的監門這些天開得特別勤,每天都有不少人出去電見。春節到了,家裡面總還是想着有一個人在看守所裡關着的,正在蹲大獄。再加上一些親戚朋友在外打工、做生意,這時都趕回來團圓,趁這時候來看看犯了罪的人,表示一下慰問。監子裡寄出去的信起到了作用,一時間一百、兩百的送錢來的人很多,送得多的人帳上都有上千元的了。十監的帳上總數已超過了兩千多塊,離過年還有兩天,還會有人送錢過來的,這下在裡面的人也可以好好地過一個富足的年了。
所裡面這兩天已開始賣過年物品。有餅乾、糖果、花生、瓜子、水果、方便麪。除了煙、酒外,吃的副食品基本上都有。雖說品種單一,但比平時要強得多。餅乾五十元一箱;方便麪七十五元一箱;糖果有三十元、二十元一袋的;蘋果十元一袋;桔子五元一袋;花生、瓜子都是十元一袋。嚴偉讓伍連志訂了蘋果五袋、桔子十袋、餅乾兩箱、方便麪兩箱、糖果各一袋、花生五袋、瓜子兩袋一共花去了四百七十塊錢,剩下的錢就準備訂菜吃。
監子裡沒有灑,沒有煙。沒有酒可以用涼開水代替,煙的問題好在嚴偉妻子來時偷偷塞給他四包煙,三個人節省着抽,每人每天三支,也可以混個七八天,到時候再想辦法。
自從妻子告訴他,爭取讓他取保候審回家過年後,嚴偉也同陳勳當時等着釋放時的心情一樣,整天盼着所長來喊他收拾東西出去。可等來等支,別的監子放了一個又一個,還是沒有人來喊到他的名字。離春節越來越近,失望的陰影也越來越重,情緒越來越低,嚴偉被折磨得象掉進熱鍋的泥湫到處亂竄,心裡在呼喚:“老婆,辦好了沒有呀?怎麼還不辦好呢!”
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八了,今年沒有大年三十,二十九就是除夕,明天就過年了。下午看守所裡的監門響過不停,已經連續放了五六個人了。嚴偉算了算,這幾天已經放了近三十人了,可唯獨沒有自己。吃晚飯時,十二監又放了一個,那人在經過十監門前時興高採列的,還同監子裡打招呼,伍連志嫉妒得氣噴地罵:“祝你早出早回啊!”
到了晚上,又放了兩個。其中一個是十一監的朱漢龍,他在離開時叫了一聲嚴偉,嚴偉從監門中的窗口裡伸出手同他握了握同他告別,向他祝賀。朱漢龍回握着嚴偉說:“也祝你早點出去。”眼望着朱漢龍的離去,嚴偉失望到了極點,但還在心裡拼命地安慰自己:明天還有最後一天,也許就在明天,所長會喊到自己的名字,讓自己出去,而妻子就在外面等着接自己回家。
除夕這天,終於在緊張害怕和焦灼的等待中到來。上午所裡開了個廣播會,胡教導員在廣播中說:“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這是我們民族傳統的團圓的喜慶的日子。現在監子裡還有這麼一些在押人員,因爲觸犯了法律,不能回家過年,不能同父母親人團聚。雖說你們犯了錯,觸犯了法律,但政府是抱着治病救人的態度來挽救你們的,並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雖然說你們不能同親人們一起過年,但所裡還是想方設法給你們把這個年過好。所裡面的經費有限,在押人員每月的生活標準很低,只有七十多塊錢。這七十多塊錢要買米、買油、買煤,還要交水電費。爲也你們能過好這個年,所裡想了很多辦法,把你們的生活搞好。所裡殺了幾頭豬,爲你們改善生活。從今天中午開始,所裡就開始加餐,晚餐監子裡有肉、有魚。加餐一直加到初五爲止。當然,生活不可能有你們在家時那麼好,也只能說比平時要好一些。在這段時間,初五到初八,由於人力不夠,所裡將停止賣菜。春節期間,所裡除了安排好伙食外,也考慮了大家的文化娛樂活動。在這段時間裡,所裡將全天播放電視,到節目播放完爲止,讓大家吃好、玩好,使大家少想家。但是,所裡面爲你們安排好了生活、文化娛樂活動,你們在監子裡就要遵守監規,絕對不允許有打架鬥毆的現象發生。這段時間要是有人打架鬥毆的話,鬧事的話,所裡面將從嚴處理,最後跟你算總帳。
“最後,祝你們過一個愉快的春節!”
廣播會後,又放了兩個人,到下午就沒有動靜,監子的門再沒有響過,嚴偉心中的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劉所長在監門前交給嚴偉一封信,說:“你女兒寫的。你愛人帶着你女兒剛纔來了,她們要趕車回玉象去。”
嚴偉從劉所長 手中接過信,已經知道所在的希望都已落空。自己人生的三十三個春節要在一個四周高牆鐵網的地方,同一羣同樣的被稱爲犯罪嫌疑人的在一起度過。這也是自己人生中的一次最不平凡的分體驗。
嚴偉打開信,只見女兒 用鉛筆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道:
爸爸:
我好想好想你,想你同我跟媽媽一起去爺爺、奶奶那裡過年……
纔看到這裡,嚴偉便止不住淚水將視線模糊,淚水滴落到了信紙上。嚴偉用手背擦乾眼中的淚水,繼續讀女兒的信:
……爸爸:媽媽這幾天,天天都在爲你的事跑,把我丟在家中不管。我想爸爸早點出來,所以我不怪媽媽,努力祝媽媽成功。李伯伯去了檢察院、公安局,但事情沒辦好。李伯伯講,事情不好辦,時間來不贏了,他們已經放假了,要等過完年,他們上班時再爲你辦。你不能回來,媽媽很難過,講自己沒用。沒有爸爸在家,我們過年不愉快的。我同媽媽要回爺爺家過年了。媽媽講,要回去陪陪爺爺、奶奶。最後,祝爸爸春節愉快!
女兒 珊珊
“珊珊,我的好女兒。爸爸也想同你們在一起過年啊!嚴偉流着淚,將信紙捂到的胸前,在心底呼喚着。
年夜飯開始了,每人一瓢油豆腐炒肉,外加兩塊油炸魚。菜比平時加餐時稍爲多一些,裡面竟還有些瘦肉,平時加餐是肥肉居多的。魚是那種不到一斤的鰱魚,這種魚在市場中只賣塊多錢一斤,並且炸得比鹽還要鹹。這裡沒有酒,沒有七暈八素,沒有歡笑。沒有祝福,有的只是淚水下嚥的年夜飯。
外面已經遠遠地傳來了鞭炮聲,這是看守所附近的居民全家走向飯桌,舉杯同飲前的喜慶奏樂。辛苦了一年有辛勤收穫的喜悅,共同舉杯的慶賀,祝福來年的風調雨順。這個時候,關在這不足二十平方的方園中的人,也難免會想起自己的家人,也許將走向飯桌。面對滿桌的酒菜,會不會因爲缺少一人,而跟別的人家有一樣的喜樂?還會不會有往年全家團聚時的喜慶?自己在這裡淌着淚花,思念着他們的時候,家人是否也會同時想到囚禁着的親人而楚然淚下?杯難舉,難難嚥呢?他們會不會同其他人一樣放鞭炮來慶祝一番?他們能慶祝什麼?是慶祝家中還有人在牢獄中嗎?想到這些,囚室中端着飯盒的人都不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不但對他人犯了罪,對自己家人更是一個恩人。人家家家團圓,可自己家不能團圓,還要讓父母、妻兒在這喜慶團圓之日舉杯飲淚,失去往年的和諧、祥瑞。
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位思親。
遙望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維的詩說的是一羣遊子之心,講的也不是春節。但此時此刻,難道這些被囚禁着的人的心境,不比那些在外地的遊子更淒涼,更悲苦,更思念自己的親人嗎?那些遠在他鄉的遊子,只要真的思鄉情緒那麼濃,那麼深,無論走得多遠,即刻立馬往家趕,就是在大洋彼岸,地球的另一面,也要不了一幾天的時間,都可以飛回故鄉。現在的時代已不同於詩人作詩的時代,只能幻想着飛。現在不論多麼遙遠,只要真的思念,也能一飛而歸。而這些人呢?他們雖然近在咫尺,有些甚至能聽到自家的鞭炮聲,可一堵高牆將他們的堵隔得那麼遙遠,遙遠得就象中間劃了一條銀河。
“別人過年我過節,別人過節我曉不得啊!!”伍連志敲打着飯盒高聲大叫。
除夕的年夜飯就是在這種沉悶、壓抑以淚當酒中進行。不管心境如何,年還是要過的。時間不分監內監外,同樣地要跨入新年。畢竟是過年,所里加餐的肉片,儘管大多是肥肉,這正是長期缺少油水的在押人員所需要的,並且份量比平時要多,一些作長遠打算的人,將兩塊油炸魚,放在了盒蓋裡,保留到以後再吃。還有一兩個人用衛生紙包了起來,留到五、六天後,都長出了黴還捨不得吃。有那麼一點魚腥的鹹味,總比長期的葉綠素要強得多。
吃完了飯,天還沒有全黑,離中央臺的春節聯歡晚會還早,嚴偉吩咐伍連志將糖果、餅乾、花生、瓜子、水果給大家分一些吃。過年了,總不能所有的東西都霸着,讓大家都分享一點吧!伍連志便帶着崽崽鬼、簡如錦、李山橋動手分派零食。蘋果每人兩隻,桔子四隻,糖果餅乾每人一把,花生、瓜子則是用兩個桶蓋當茶盤。將水果洗淨後,堆放在桶蓋中,再每人面前擺一杯涼開水,全監組織了一個辭舊迎新的特殊茶話會。
煙是困難時期的緊張物資,是不能滿足大家的需要的,但嚴偉還是每兩人一支地分發了,算是過年時給大家開個洋暈。
漸漸地大家忘記了剛纔的悲愴和傷感,氣氛變得熱烈、愉快起來。監子裡已慢慢地有了過年時的喜慶氣氛。嚴偉提議道:“咱們開個演唱會,每人唱一首歌,不會唱的,講個故事也行。我來帶頭。”
監子裡一陣鼓掌和叫好聲,嚴偉清了清喉嚨開始唱:“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水試去。慢慢長夜裡,未來時間裡……”
嚴偉唱完了,獲得一片掌聲。嚴偉問:“誰接着來,不要冷了場。”
崽崽鬼說:“我來唱。”接着唱起來:“那是一個星期天,我和阿妹去逛公園,天上下着毛毛細雨……”
崽崽鬼一唱完,簡如錦便接下來:“我沒忘記,是你忘記了我,連我的名字都記錯……”
……
一圈唱完了,又輪到嚴偉了。嚴偉說:“我講個故事吧!我當兵的時候,連隊有個指導員,講話挺幽默有趣的。有次連隊開聯歡晚會,大家讓他表演一個節目,他極力推辭。講自己五音不全,缺少文藝氣泡。戰士們不依他,堅持着將他推上了臺。他上臺後一本正經地說:‘我剛纔講我不會唱歌,那是我謙虛的。其實,我不但會唱歌,並且還是演唱界的姣姣者。當年在音樂學院讀書時,還是音樂學院的高材生。老師給我們上課,教我們哆、來、米、發嗩、啦、西、朵,我一看,不就是1、2、3、4、5、6、7……嗎?我一想這麼簡單的東西,我還要向你學?我在幼兒園的時候就會了。所以,我從音樂學院中退了學,自己排哆、來、米、發、嗩、啦、西、朵,1、2、3、4、5、6、7、……結果,我這個當年音樂學院的高村生,京海 了那些文藝氣泡了。我的表演完了。當大家還沒有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下了臺。有幾個人正想不依他,讓他繼續表演。但我已明白過來,指導員剛纔已表演了一段幽默的單口相聲,馬上帶頭鼓起了掌。你們看,那指導員逗不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