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監還沒關死刑犯前,有時半夜裡,靜靜的牢房中傳來隔壁九監俞方平的腳鐐在地板上拖動的聲音,會令嚴偉毛骨聳然,一種黑暗、陰森、恐怖感覺佈滿全身。冷汗順着豎立的汗毛往外冒。自從許軍華到十監後,慢慢的這種聲音也適應了,不再覺得那麼恐怖害怕。而此時,大白天的鐵鏈碰擊地板磚發出的嘩嘩聲,又特別地透出一股恐怖、陰森。
過了半個小時,吳智又拖着腳鐐被送了回來。許軍華又被帶了出去。他又拖着腳鐐,一路敲擊着地板,在走廊中響起。也是那樣的令人寒冷的響聲,就像半夜睡覺時,被自己的雙手壓住了胸口,那種難以解除的氣悶,使一個個惡夢驚擾得喘不過氣來,怎麼他們會一個個地被提出去?今天是怎麼了?在先前,別的監子裡已有了這種聲音傳過來……
“吳智,叫你出去幹什麼?”嚴偉試探着問。
吳智的臉色象剛接到判決書,戴着腳鐐手銬走進來時,一樣的慘白。看不到一絲的血氣,聲音也開始發抖、發顫,喃喃道:“快了,就快了。”
“什麼快了?”嚴偉焦急地問。
吳智沮喪地帶着絕望地說:“剛纔,是省高院的人來複核,複覈過後就快要上刑場了,我快死了……”
嚴偉勸他:“你瞎猜個什麼勁,你不是向省高院上訴了嗎?高院當然要來人瞭解情況,進行復核了,怎麼就能講是要上刑場了呢?不要自己嚇自己了。不會的。”
吳智顫抖着聲音道:“是的,一定是的,以前聽說過,執行前高院都要進行復核的,不會有假的。”
嚴偉極力否認:“不要瞎猜,你才判下來多長時間,哪有這麼快?許軍華也出去了,等他回來再問問他是怎麼回事。”
吳智不說話,就像木頭一樣呆坐在那不動。李山橋對他不停地找話對他勸慰着。吳智才漸漸地有了血色。走廊中又傳來了鐵鏈聲,許軍華被送了回來。他的臉上沒有吳智那麼慘白,但也鎖着眉,不說一句話,顯出心情異常的沉重。
過了會,吳智開了口,問:“軍華,你出去是不是高院複覈?”
許軍華象遊離的聲音回答:“是的。”
吳智又問:“是不是那個快四十歲的女的問的話?”
許軍華無意識的聲音回答:“是的。”
吳智接着問:“都問了你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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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軍華拉回自己漂移的靈魂,將心思頃注入回話中:“問了我的案子情況,還有許多細節。對我以前的口供都覈對了。可能是我的上訴狀到了高院。高院派人下來了解情況的。也許會重新開庭。你呢?”
吳智黯然地:“問的情況差不多。可我是才寫的上訴書,不可能這麼快就到了高院,這麼快就派人下來了。”
嚴偉猜測道:“可能是高院爲許軍華的案子下來的,順便問問你的情況。”
整個上午,外面的過道中,隔三、四十分鐘就有鐵鏈拖地的聲音響起,一直到吃中飯了,也沒有停過。
下午兩點多,那種冰寒的鐵鏈拖地的聲音又開始響起來。一定是上午高院複覈的沒有搞完,下午仍然在繼續着。許軍華、吳智就靜靜地站在鐵門前,數着外面鐵鏈響聲的次數,不由唸叨: “又是一個。”他們在想着心事,猜測着連續不斷的鐵鏈聲意味着什麼。
“許哥,五哥在喊你到風坪中去。” 崽崽鬼從風坪中進來對許軍華說。許軍華便拖着腳鐐走到了風坪。吳智同嚴偉、伍連志也跟到了風坪。
“五哥,有什麼事?”許軍華對着鐵網上方喊。
“軍華,你出沒出去高院複覈?”祁連武在九監隔牆問。
“上午就出去過了,是高院複覈。”許軍華答。
“軍華,我也出去過了。我們可能要上刑場了,你怕不怕?”
“五哥,怕也沒用處,上路就上路吧!”
“軍華,不要怕,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上刑場不過是瞬間的事,沒有什麼痛苦的。我跟你講,到時不要裝熊,要挺着胸,要武警打準一點。”
“五哥,你是當過武警的,見到過的,我聽你的,下輩子我也跟着你。”
“軍華,我搭樣東西給你。是我讓人編織的,我同俞方平一人一條,是用紅毛線編成的紅手箍。上路的時候,你把它帶到手腕上,到另一個世界後,我們就可以連在一起,不會走散。你喊人接着,我搭過來。”
許軍華忙喊李山橋、湯安上風門去接。一會兒從九監丟過來一個紙包。許軍華打開了紙包,裡面有一條用紅毛線編織成的象小鞭子一樣的七、八寸長的穗帶。許軍華在手腕上比劃了一下,纏到手腕上後,正好可以打一個結。許軍華又喊:“五哥,接到了。到時我就戴着這條紅箍子跟着你走。”
祁連武隔着牆又說:“軍華,那張紙上寫了一首歌,是一首把靶鬼唱的歌。你把他學會了,呆會我教你唱。到時我們就唱着它上刑場。”
許軍華又撿起丟在地上的紙,上面用圓珠筆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許軍華問:“五哥,看到了。怎麼唱的?”
“好,我教你。”祁連武便教一句,許軍華學一句地唱了起來。一會兒後這首沉重、傷痛、哀愁、悲傷、絕望、摧人淚下的“把靶鬼歌”便通過祁連武、俞方平、許軍華、吳智的咽喉在監房中響起。唱的人含着淚,吞着血地唱,在旁聽的人也落下了清淚。
把靶鬼歌,一開始是用“小白菜”的調子,唱到後來,已不知是什麼調,如泣如訴,時而是唱,時而是念。一個字,一個字合着血淚吐出,充滿着對生命的留戀,對犯下罪行的悔恨和丟不下對親人、父母的相思、想念,無法對父母養育之恩的補償。唱得天爲之昏暗,云爲之淒涼,雨爲之落淚,地爲之震撼。只有在那特定的場所,特定的氣氛,心臨其境地傾吐他們用最後的生命,唱出的這首歌。在一輩子的記憶當中,也不會被抹去……
十八歲的生日,纔剛剛過啊,
親朋好友,還在席上坐啊,
我一時犯錯,惹來了殺身禍啊,
手銬囚車,送我進看守所啊
從此以後,我就牢中過啊,
二兩七錢,我吃不飽啊,
發黃的大米,盡是沙啊,
黴爛的菜葉,沒半點油啊。
牢頭惡毒,將我打啊,
體無完膚,還要伺候他啊,
他吃肉啊,我只能看啊,
送來的衣裳,他身上穿啊
夏天他乘涼,我打扇啊,
他感陰涼,我冒汗啊,
沒有蚊帳,我捕蚊啊
他要舒服,我按摩啊
三九天寒,風侵骨啊,
牢頭的被子,三四牀啊,
一牀薄被,我同人合着蓋啊,
四處透風,苦熬到亮啊
法院開庭,將我判啊,
剝奪我生命,要見閻王啊,
腳鐐手銬,將我鎖啊,
黃泉路上,我要獨自去啊
自從進了,看守所啊,
再也沒見過,爹孃面啊,
高牆電網,鐵門鐵窗,
閻王殿裡,燈黃天暗。
明天就是,我的死期啊,
鋼槍寒刀,押我赴刑場啊,
蒼天是被啊,泥土是牀啊,
黃土嶺上,將我擲啊,
孤魂野鬼,何處去啊,
夜叉小鬼,將我攔啊,
陰陽買路,又冇錢啊,
十八層地獄,要我嘗啊
悔不該當初,任性行啊,
不聽教誨,將禍事闖啊,
十八歲年華,青春正好啊,
大好的人生,我還沒有享啊
鍾情有小妹,靚又善良啊,
哥這一走,還將不將哥想啊,
是否偶爾,我會入夢啊,
是否想起,我這短命的郎啊
天蒼蒼啊,地惶惶啊,
怨罷了自身,怨爹孃啊,
爲何將我,生得這樣早啊,
晚生一天,也不會把命亡啊(晚生一天,即不滿十八歲)
既生下我,又不管教啊,
驕生慣養,禍事也由着我去闖,
從小打架,你們去幫腔啊,
惹事生非,還要將寶貝當啊
怨罷爹孃,又想爹孃啊,
想起爹孃,我兩眼淚汪汪,
爹爹孃啊,我想你們想得慌(白)
爹爹生我,獨苗一棵啊,
我這一走,家裡斷了種秧
刑車啊刑車,你慢慢行啊,
讓我最後看看,再看看故鄉啊,
看看小妹,看看爹孃啊,
將無歸路上的記憶,帶到陌生的地方
劊子手啊,你要端穩了槍啊,
不要緊張,打偏了地方啊,
臨死前讓我,平靜地走啊,
看不見蒼天,看不見爹孃啊
爹爹啊娘啊,莫哭莫悲傷啊,
孩兒的罪過,只能用血來補償,
養育之恩,來生再報啊,
黃泉路上,我會想着爹和娘
爹爹孃啊,莫悔、莫痛、莫悲愴啊,
將我屍體,埋在向陽的地方,
讓我經常,看見爹孃啊,
看到屋頂,燃起了炊煙,嗅到飯菜香
就在屋前,燒一串紙錢啊,
沒錢開路,小鬼要來刁難,
來生投胎,再做你們的兒啊,
銜草含環,報答養育恩啊
十八歲啊,生命太短暫啊,
我還留戀生命,留戀養我的地方,
耳邊的槍栓,嘩嘩地拉響,
讓我最後再看看,不要說我貪婪。
(白)因爲呆會的槍響,我會永遠地看不到這個地方
好了,來吧!請射出你的子彈。
永別了啊!我的故鄉,我的爹孃。
永別了啊!我要去一個很遙遠、遙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