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大雨至天際兜頭潑下,死屍堆中一具皮包骨的軀體微微動了動。片刻後,這具軀體搖搖晃晃的掙扎起身,已長至腳踝逢亂的發遮蓋住幾乎大半張臉。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將周圍天地照亮,她雙眼至頭髮縫隙中幽幽的看着四周景物,滿是泥垢的臉上神情幾度扭曲變幻,隨即驀然放聲大笑,笑聲淒厲長絕,驚得枝頭避雨的夜鴉紛紛撲掕着翅膀衝上夜空。
有活物!
被各路江湖人士追殺至重傷在大雨中踉蹌逃命快要體力不支的灰衣人聽着這笑聲堪堪停下腳步,側耳仔細辨別着方位,這人笑聲中氣不足應是體虛非練武之人,且此人應在距他三丈外之處。
真是天不絕他,他現下正需鮮血補充體力,沒想到這暴雨之夜竟有人主動送至他的手上!他身形急速移動,不過眨眼間,已來到她的身前。她笑聲未歇,卻已被他尖利的牙齒狠狠刺穿頸動脈。
“滾開!”她久未說話已變得生澀嘶啞的聲音充滿驚恐,雙手奮手的掙扎推拒着覆在她身上吸血的東西。然積弱已久的身體連站着都頗爲吃力,更逛論將死死吸覆着自己的東西推離。
她意識漸漸模糊,身體卻能清晰的感到血液的迅急流失。她不甘心,不甘心在黑暗中苦苦掙扎不知多少個日夜好不容易得來的上天垂憐的機會,纔看見希望便被抹殺。不甘心此生大仇未報就冤死在這亂葬崗,她在世間快活她卻在煉獄受苦。
然心中縱有千萬不甘,她卻無法反抗無力掙扎。她努力睜大眼,看着又一道閃電將天地照亮,似瞧着生命最後之光,咬牙詛咒道:“溫暖,我詛咒你,詛咒你此生不得好死,我在地獄等着你。”許是這詛咒拼盡了全身最後氣力,語落,腦中猛然襲來波眩暈感,她身體搖搖晃晃的向地上倒去,頸上原本緊緊咬着她的利齒不知何時已然鬆開。
入冬後,這詭異的比夏日還要猛烈的暴雨下了整夜,這異常的夜,將很多事,悄然改變。
雨過天情,天空湛藍如洗,微風拂過送來陣陣泥土清香。溫暖自用過早膳後就再也未見到君熠寒的身影,她料想他應是有事物處理,午睡後起來正欲動身回明月閣,白鷹卻突然出現神神秘秘的告訴她王爺讓她今日哪裡也不要去就在府裡待着。
溫暖初初有些莫名,但瞧着他那賤賤的神情再聯想着昨晚君熠寒的話,心頭便有了答案。自相識以來,君熠寒倒還未特意給過他什麼驚喜,今次這般,莫不是因爲成親的事?她笑笑,倒也調轉腳步回了院子。
他的驚喜,她很期待。
晚膳後,萬家燈火皆起時,馬車在郊外的十里坡停下。溫暖隨白鷹沿着青石板鋪成的小徑前行,沿途所經之處不乏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提着各式花燈的妙齡男女,或嘻笑打鬧,或軟噥細語,倒似不避世俗在此處集體幽會。
“今兒可是什麼節日?”溫暖問。
“稍後王妃便知。”
喲,還玩神秘,溫暖眸底笑意幽幽。她放眼仔細瞧去,卻見周圍雖有星火點點,但漫山遍野烏漆麻黑一片,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遂乾脆放棄探究的心等着君熠寒揭開答案。
在彎彎曲曲的小徑上走了大約一刻鐘左右,白鷹停下腳步,道:“王妃在此稍侯。”身影幾轉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溫暖依言駐足原地,掌間摺扇不緊不慢的敲打着手心,看似耐心十足,實則心頭卻似有數只小貓舉爪在輕輕的撓。恰在此時,一道婉轉低沉的琴聲在月夜中悠悠盪開,攜着纏綿柔情撥動她的心絃,伴隨着這琴音周圍竟有此起彼伏的細微簌簌聲,放眼及處,漫山遍野潔白無暇的曇花爭相盛開,如一片潔白的雲霞鋪滿整個十里坡,美得令人窒息令人震撼。
花開方歇,琴音漸收,藉着曇花與月色相融散發着的盈盈白光,溫暖方瞧見君熠寒一襲白衣閒庭信步般踏花而來,而那花在他足下不過微微顫了顫,竟連半片花瓣也未落下。
“可喜歡?”他含笑來到她身前,俯身問她。
“喜歡。”溫暖滿目驚豔的點頭,“這就是你給我的驚喜?不錯,不錯。”
“這麼容易滿足?”君熠寒失笑。
“難道還有?”溫暖眸色難掩期待的看着她。
君熠寒笑而不語,席地而坐擱琴於膝上,指尖撥動,卻不復先前的癡纏,反是如泣如訴,悽幽哀怨,催人淚下,她鼻端盡也莫名浮起抹酸楚,耳邊似有細微的抽泣聲傳來。然君熠寒卻是靜雅撥絃,雙眸淡淡掠過大片的曇花,他指尖驀然一動,琴絃似一道清幽冷光急射而出,不過眨眼間,一朵潔白無暇的曇花已到了他掌心。他將食指在齒間咬破,紅豔的血珠滴在如雪曇花的花心,血珠霎那凝結如晶瑩剔透的紅寶石,而整朵曇花也寸寸變得透明,似冰晶雕琢而成。他將手中晶瑩通透的曇花獻給她,眸底濃情繾綣,脣角含笑柔聲道:“小暖,可願嫁與我爲妻?”
他這是求婚?她當時的一句戲言他竟當真了?
可是曇花……這朵曇花雖美,但它終究是朵曇花。前世看過的一首詞適時浮現腦海:曉月徘徊逝,繁星清冷聞。悄從春暮說離分。等卻隔年心事,一現爲逢君。謝似相思雨,開如寂寞雲。人間有夢自紛紜。剎那溫柔,剎那了無痕,剎那芳華遺世,記愛戀成羣。
曇花一現,雖美,卻終究芳華剎那,而關它他的愛情故事卻更是悽美動人,令人扼腕嘆息。她與他,她不想要這樣的結局。縱然生命有盡時,可她想與他白首天涯,廝守到老。
“玉曇,是玉曇。”溫暖正凝望着那朵通透的曇花微微出神中,遠遠的,不知是誰的驚訝聲傳來。她眸色微疑,有些不明,莫不是這花除了會變得晶瑩通透外還有甚其它特別之處?她集中精神側耳等着下文。
“以前曾聽傳聞,這十里坡的曇花每年齊花盛放時,裡面會有朵玉曇,乃是曇花花神感懷於自身情事苦楚,以眼淚所化送於世間有情人的祝福。男子若能得到這朵玉曇滴血爲誓獻於心愛女子,便能緣定三世永不分離。原本以爲傳聞它僅是是傳聞,卻未想到竟真的有玉曇。這世間,怕是也僅王爺琴技有此造詣,能令這眼淚所化的玉曇在琴聲中與之相合潸然淚下,這才被他找到。”那聲音說到此既羨慕又憧憬的道:“若是我也能尋得王爺這樣的男子,爲我獻上一朵玉曇該有多好。”
“死了這條心吧,這輩子你已有我,還想找誰。”那女子的感嘆之音剛落,旁邊立即有道惡狠狠的聲音傳來,女子似有不依,反駁之音剛出口卻化作低低的唔唔聲。這男子,倒是果敢勇猛之輩,溫暖心中讚歎。
“如此,可安心了?”君熠寒微帶戲虐的聲音在她鼻端含着溫熱氣息響起。
“你……”溫暖嗔了他眼,未完的話卻被他悉數封回脣中,腦中暈暈糊糊的想,這廝鐵定是故意的,故意不告訴她這朵花的含意,讓她瞎擔心,然後看着她的猶豫心頭暗自爽快。
“不專心。”他似懲罰她的分心,在她脣上不輕不重的咬了下,待她吃痛神思清醒幾分正欲給他咬回去時,他卻突然加深了脣舌間的攻勢,讓她的腦子瞬間熬成了鍋濃稠的糊糊。
一吻畢,她似跑了千米長跑般軟在他懷中喘着氣。他略顯粗重的氣息拂在她的耳畔,語聲低沉喑啞,“可願意?”
“我願意。”溫暖埋在他胸前的頭輕輕點了點,溫軟而甜蜜。
他心頭一緊,縱然知道她的答案,可這一刻,聽着她親口答應,卻讓他的心竟也跟着亂了節奏,那難以言喻的喜悅如電流般躥入四肢百駭,讓他只想更緊的將她擁入懷中好好疼愛。
“唔。”修長的指尖挑起溫暖的下巴,熾熱的吻印上她的脣,再度奪走她的心神,誘她沉淪。
不知何時,天空細碎雪花悠悠灑灑飄落,綴在肌膚上滲透點點涼意。君熠寒火熱的脣舌終於退離,單手攬過她的腰間扶住她軟綿的身子執起她的手,將一枚戒指套於她的指間,戒指上正嵌着玉曇中凝成的紅豔如寶石的血珠。她的手膚如凝脂蔥瑩玉白,配上這豔紅的血珠戒指,美的令人心顫。
他的吻落在她的指間,比飛落的雪花還要柔軟。濃黑的眸深深鎖住她秋水迷離的雙眼,潺潺流動着無盡愛憐。
“看下面。”他攬着她的腰飛身而起,溫暖還未從他的柔情漩渦中撥出身來,聽他如此說,本能的向下瞧去,瞬間訝異的睜大了眼。在平地上時只能看見無數的各自盛開的曇花,然在這高處俯瞰卻見這些潔白如雪的曇花開的別樣眩彩奪目,它們如一個萬花筒般,分亦曇花合亦曇花,而這最大的一朵綿延整個十里坡的曇花,他們剛剛站的位置竟是它的花蕊處。
“好美。”她驚不自禁的嘆息出聲。
“能得你的歡心,也不枉我花的這翻心思。”君熠寒帶着她在細雪中掠過盛開的曇花。
“哎,這麼漂亮的景緻,我想再看看。”溫暖掙扎着向後扭頭瞧去。
“別看了,要看明年再來。”君熠寒將她的頭撥回。
“爲……”她剛出口的話生生頓住,曇花一現,這怕是到了芳華盡時吧,他不想她看見花落心生哀傷。
“好,我們明年再來。”她看着掌心那朵永不凋零的玉曇,輕輕擱在心口的位置,又柔聲補充:“以後每年都來。”
“好。”他含笑迴應。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神仙眷侶麼?”此前女子清脆的聲音同次響起,她望着細雪中飄然離去的兩人吶吶感嘆。
“喂,你眼裡究竟有沒有我?把我當死人麼?氣死我了。”她旁邊的男子聲音亦飽含怒氣的響起。
女子輕哼一聲瞅了他眼,扔了塊零嘴調回頭打算繼續賞花,可定睛一瞧,漫山遍野的曇花竟霎那凋零,她興致高昂的情緒瞬間跌落骨底,泛起無盡花逝的惆悵。起身整了整了衣衫,她頗爲悶悶道:“走吧,回了。”
“怎麼突然就心情不好了?”男子語帶不明的問她,試探道:“生氣了?”
“能不生氣麼?”女子叉腰怒瞪他,“你看看人家寒王,只帶心愛的姑娘看花最美的時刻,你再看看你,哼,剛剛爲什麼不帶我走,讓我看見曇花霎那凋零,心頭惆悵又傷感。”
“不就是個花謝,有什麼好傷感的。今年謝了明年不照樣開,真搞不懂你們這些女人,腦子裡一天都在想些什麼?”他語聲雖怒氣重重,但卻動作極其溫柔的牽過她的手,“走啦,我這輩子雖不是寒王,也沒有寒王的本事,待他能待她心愛的姑娘多好,我也會待你多好的。”想了想,又補充,“比他待她心愛的姑娘待你更好。”
“這還差不多。”女子繃着笑意,主動挽上他的胳膊,“走啦,回家,明兒記得早些帶上彩禮來我家提親。”
“知道了,傻丫頭。”男子摸摸她的頭,兩人說說笑笑的往回走。
沿途小徑上,有情人各自成雙歸去,月光將她們的身影拉長,一雙雙,一對對,恰似盛開的並蒂花。
“行了行了,別彈了,直接把衣服褲子給小爺脫了。”楚歡翹着二朗腿,沾着兩片大鬍子,坐在京中最大青樓的包間內,中氣十足的對正在彈琴的花魁婉婉姑娘命令。
“爺,奴家賣藝不賣身。”婉婉姑娘撥琴的指尖微僵,柳眉微蹙冷聲道。
“誰要買你的身?”楚歡剜她一眼,“爺就是想瞧瞧你不穿衣服的模樣,別廢話,快脫。”
雖在這青樓煙花之地,所遇恩客出言調戲不少,但遇到這般粗俗之人還是第一次。頗爲心高氣傲的清倌婉婉姑娘哪能受得了這樣的氣,當下怒極起身下逐客令:“爺若是爲此而來,大可去找其它人,婉婉就不奉陪了,請。”
“嘿,你今兒不讓小爺看,小爺還非看了你不可。”楚歡近日本就心氣不順,好不容易想出個驗證法子溜出宮來,花了千兩銀子,找了個稍微看得順眼的來瞧瞧,誰曾想對方不讓瞧還要將他逐走?
真是忍無可忍!
他袖子兩捋,惡狠狠道:“你不脫,小爺幫你脫。”說着便朝那婉婉姑娘撲了上去,此行爲倒頗有惡霸欺女之勢。
耐何那婉婉姑娘,名字取的溫婉,長的頗爲溫婉,但性子身手卻極不溫婉,且平身最痛恨這些仗着自己有幾個臭錢便爲所欲爲的臭男人,當下揉了揉手腕,微微側身避過楚歡爪子,順手擰着她往窗戶邊一扔,再擡起腳朝着他臀部狠狠一踹。
“砰”楚歡直直被砸進了對面的窗戶內,房內一對鴛鴦正一絲不掛光溜溜就着桌面交纏的緊,他這猛然撞入,驚得兩人瞬間分開驚慌的四處找衣物遮掩。
“砰。”俗豔的牀幃倒下,將光溜溜的兩人嚴嚴實實的埋在其中。楚歡直愣愣瞧着兩人的眼被一隻微涼的手遮住,耳邊傳來熟悉的慵懶嗓音:“閣主,你來的可真巧?”
楚歡一把抓下覆眼的手,驚喜的看着眼前朝思暮想的人,興奮道:“孟大哥。”
“些許時日不見,你這肉似乎少了些。”孟孤染捏捏他臉上的肉,微微蹙眉。
“有麼?”楚歡自己捏捏,不甚在意道:“定是近來太想念孟大哥,所以就瘦了些。”他抱着孟孤染的手臂,開心道:“孟大哥,你什麼時候來京城的,會不會很快就走,京城這地方我可熟了,我帶你到處去玩好不,咦,你什麼時候來的?”他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待拉着孟孤染轉身向門口走去時,才發現斜倚着門框閒然而立的溫暖。
“比他晚來一步。”溫暖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來時恰巧那牀幃倒下,將那二人埋在其間,倒算是讓她的雙眼逃過一劫。
“你又來幹什麼?”楚歡撇撇嘴,身子往孟孤染身後挪挪,“你別再來糾纏小爺,小爺說了不會收了你就絕不會收了你。”
“……本閣主找的是你的孟大哥。”雖然她的確是來找他的,但瞧着他又開始胡說八道,她乾脆將目標轉向孟孤染。
“什麼?”楚歡大驚,“不行”他瞬間擋在孟孤染的身前,“你可以看上小爺,但絕不能看上孟大哥。”他憋了憋,終是一咬牙,帶着破釜沉舟般的氣勢道:“孟大哥是小爺的,誰也不能搶。”
溫暖瞧着她不經意間透出幾分女兒家嬌羞微微泛紅的臉頰,水靈靈的如熟透的蜜桃般,再回想着她穿上女裝的模樣……她若有所思的看向脣角微挑笑得漫不經心的孟孤染……答案似乎愈見清晰。
“閣主這般癡癡的瞧着本座,莫非真如小傢伙所言,你看上本座了?”孟孤染斜挑的眉眼笑意流轉勾魂攝魄的看向她。
他此言一出,楚歡立即雙頰鼓脹,如頭小獅子般緊緊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仿若她要真敢回答是,她就直接撲上來咬人。
“……本閣主找他,和看上他並沒有半分關係。”溫暖不理會孟孤染眸色難測的神色,頗爲頭疼的對楚歡道:“本閣主已有心宜之人,所以既不會看上你,也不會看上你的孟大哥。現下你可放心了?”
“誰知道你是不是敷衍我?”楚歡仍是防備的看着她,“除非你告訴我你心宜之人是誰?若是能強過我和孟大哥的,我自然相信,若是強不過的,那你就絕對是在撒謊。”
這孩子這究竟是什麼樣的邏輯思維?溫暖無語凝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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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曇花的愛情故事,爲了防止灌水的嫌疑,我就沒寫了哈,有興趣的親,可以自己百度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