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京城裡有什麼東西傳遞得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
正月十六複印開朝的那一天,大多數的朝臣們都已多多少少聽聞到了一些消息,全體繃緊了神經等待着什麼發生,可沒想到整整一天過去,竟是波瀾不驚的,未曾下達一件具體詔令,只是按禮制舉行了一些必要的儀式,連皇帝的臉色都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可是等大家過了一天又一天,以爲消息不準確或者又有什麼變數發生時,該來的突然又全都來了。
正月二十,皇帝詔令封懸鏡司一切職權,司屬所有官員俱停職,同時革朱樾大理寺卿官位,着刑部羈押。
正月二十三,內廷諭旨以忤上失德爲由,將譽王蕭景桓由七珠親王降爲雙珠,退府幽閉三個月,譽王府長史、聽參等諸官因勸導不力,有七人被流配。
正月二十七日,晉靜妃爲靜貴妃,賜箋表金印。
雖然在所有的詔令中,沒有直接牽涉到靖王的,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蕭景琰現在已是所有皇子中位份最高的一個,當他在某些場合攙着越發年邁佝僂的樑帝走過侍立的朝臣隊列時,未來的格局似乎已經異常的清晰了。
不過令許多早已疲倦於黨爭的朝臣們感到慶幸的是,已接近東宮寶座的靖王除了在政事上的長足進步以外,性情方面竟沒什麼大的改變,仍是過去那樣剛正、強硬、不知變通。
對於似乎是他對手的譽王及其黨羽,靖王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冷傲到了不屑理會的地步。
但他越是這樣,越讓人感到輕鬆。
因爲無須多加揣測,只需要看看他對中書令柳澄、沈追、蔡荃等人地禮敬和賞識,便能拿得穩這位親王喜歡什麼類型的大臣。
朝中的風氣因此也在不知不覺間有些改變。
“小殊,靖王今天在陛下面前談論你呢。”蒙摯坐在梅長蘇臥房外地小書廳裡,很認真地道,“雖說現在形勢很好,但他是不是也該避避嫌纔對啊?”“他主動提起的嗎?”
“倒也不是,當時陛下剛看了夏江地摺子。
上面說你是祁王舊人,於是陛下就問靖王相不相信,你猜靖王怎麼回答?”
梅長蘇搖了搖頭。
“他也答的太膽大了,”蒙摯慨嘆道,“他說,蘇先生若是祁王舊人,我怎麼會不認識?你聽聽,真讓我捏了把汗,不過結果還好。
雖然他如此坦認自己與祁王之間的親密關係,陛下竟然也沒有惱,反而大笑着說。
夏江大約確實是被逼急了,攀咬得越來越沒有水準。
梅長蘇跟祁王。
怎麼可能扯得上關係。”
梅長蘇慢慢點頭道:“其實靖王這樣答是對的。
他與祁王之間的兄弟之情,陛下是再清楚不過地。
不坦認,難道還有什麼遮掩的意義嗎?靖王現在與祁王當年,情勢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陛下心裡拿得穩,還不至於忌憚什麼,反而越是瞞他,倒越象心裡有鬼似的。”
“確是這個道理,”蒙摯也贊同道,“接着靖王順着這個話題就談起了你,說只因收了你擊敗百里奇的三個稚子當親兵,這纔有了些來往,結果這次連累你無辜遭難,他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所以陛下才拿了這柄如意,命我送來安撫你。”
梅長蘇看了看擺在几案上的那柄綠玉如意,淡淡笑了笑,不以爲意。
“你覺得沒什麼嗎,”蒙摯瞧出他的意思,湊近了一點,“可是他們的對談還沒完呢。”
“哦?靖王還說了別的什麼?”
“是陛下先說的。
陛下問他,聽說梅長蘇其實是譽王地謀士,你知道嗎?”蒙摯一句一句重複着原話,“靖王答道,譽王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蘇先生應無此意。
我曾與他深談過,此人經世學問深不可測,令人佩服。
若只以謀士待之,只怕難得其用。”
聽到此處,梅長蘇的神情漸漸凝重了起來,微微蹙眉。
“陛下於是笑着說,梅長蘇確是人才,朕本就有意讓你多跟他親近親近,又怕你排斥他曾爲譽王效力,既然你對他也有禮敬之心,這次又有這個機緣,那也該去他府裡探看探看。
此人學問是儘夠地,洞悉時事也甚是明達,你遠離朝堂十年之久,朕也想讓你快些進益。”蒙摯說到這裡,濃眉一揚,“對陛下的這些吩咐,靖王本來只需要應承着就是,可他接下來地應答,實在讓我大是意外。”
“他駁回了麼?”梅長蘇也露出訝異之色。
“這倒不是,”蒙摯用手揉了揉兩頰地肌肉,放鬆了一下,“當時在場的除了我以外,還有另外兩人,你猜是誰?”
“誰?”
“戶部尚書沈追和刑部尚書蔡荃,他們是來稟報私炮坊結案之事地。”
“靖王的回答,與他們兩人相關嗎?”
蒙摯一拍大腿,“正是!靖王當時回頭看着沈追和蔡荃,說多與飽學之士交談,確有進益,不僅是我,朝臣們也不該固步自封。
既然要去,沈卿和蔡卿也一起去好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多切磋自然有好處。
陛下一聽就笑了,說你這傻孩子,還是沒明白朕讓你去請教梅長蘇什麼,把他們兩個也叫上,不就是純粹對談學問了嗎?算了,由着你吧。”
梅長蘇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在室內踱了幾步,臉上神情變幻不定。
蒙摯心中不安,忙問道:“靖王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嗎?”
“不……也沒什麼……景琰的好意我明白,”梅長蘇幽幽長嘆一聲,“但其實他不必如此費心的……”
“好、好意“沈追和蔡荃這些人,都是靖王將要倚重的棟樑之臣。
他帶這些人來見我,不過是準備爲我的未來鋪一條路,”梅長蘇慢慢遊目看了看四周。
語聲低微,“這裡所發生地一切以後是沒有痕跡的。
就好比那條密道,一旦用不着了,就一定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即使以後靖王大業得成,我也沒什麼可以拿出來說的功勞,景琰是重情地人。
他不想以後虧負我,所以纔會如此急切地抓住機會讓他的重臣們來結識我,大概以後除了沈、蔡二人之外,他還會想辦法拉更多地人來吧……”
“好啊,好啊!”蒙摯歡喜地拍着桌子,“這纔是靖王嘛!這纔不枉你爲了他耗盡心血嘛。”
梅長蘇凝住目光,緩緩搖頭,“我耗盡心血,並不單單隻爲靖王。
我們有共同的目標。
他不必覺得對我有所虧欠。”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到底爲靖王做了這麼多事,他不虧負是應該的。
你也不願意讓他涼薄到完全置你於不顧吧?”
梅長蘇不禁一笑。
回位坐下,頷首道:“說的也是。
人的期盼越多。
就越是矛盾。
景琰有這份心意,自然要領。
不過現在風浪未定,我還是得找個機會勸說他不要急躁,象是如何安置我這種小事情,能緩就緩吧。”
蒙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話剛涌到脣邊又被他嚥了回去。
所謂當局者迷,聰慧剔透地梅長蘇此時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自己剛纔的說法完全不象一個謀士,至少,不象一個以建功立業、博得名利爲目標的常規謀士。
不過察覺到這一點的禁軍大統領,卻好象絲毫也不想去提醒他。
大約兩天後,靖王果然帶着沈追和蔡荃前來拜會。
梅長蘇的身體已基本恢復,裹着厚厚的白裘,在爐火四圍暖意融融的前廳接待貴客。
結果就是沒到一刻鐘,客人們全都熱得脫去了大衣裳。
在沒來之前,沈追和蔡荃在心裡對這位專門挑在京城養病的麒麟才子還是有一點反感和牴觸的,可真正一見面,才驚覺他竟是真地有病。
而等靖王打開話題,幾個人越聊越深入後,偏見就在不知不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靖王現在倚重的人才其實大多數都是由梅長蘇推薦給他的,所以對於沈追和蔡荃,梅長蘇非常瞭解也非常欣賞,在理念相同地前提下,越是有小觀點上的不同越是談得投機,尤其是蔡荃,談到後來,竟談到修訂刑律地具體條款上去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只是一個無職地白衣。
就這樣從一早談到中午,黎綱安排了酒菜,客人們毫不推辭就坐上了桌,吃完飯繼續聊,一直聊到天色漸暗時,靖王才忍不住提醒道:“蘇先生身體不好,這樣也太勞累了,他住在這裡又不走,改天再來請教吧。”
兩個尚書怔怔地擡頭,這才恍然發現日色西移,忙起身致歉。
梅長蘇笑道:“兩位大人青年才俊,蘇某也難得有機會可以親近。
今天如此暢談實在是愉快,又何必講虛禮呢。”
蔡荃性情更爲爽快,既然已經認同了梅長蘇的才學,有些話便說得分外直接,“蘇先生有國士之才,我深爲敬服。
只是才德須要相配,方合聖人之道。
當今之世,天下思治,還望先生善加珍重,不要誤入歧途纔好。”
梅長蘇明白他地意思,看了靖王一眼,微笑不語。
沈追見靖王站在一邊看着,竟沒有順勢上前發表兩句重才攬才的宣言,頓時皇帝不急太監急,忙忙地就插言道:“先生如此聰慧之人,眼光當然也應有獨到之處,如今誰能重振朝局頹勢,誰能爲江山百姓謀利,想必先生已經心中有數了吧?”
“是,”梅長蘇不禁莞爾,“蘇某來到帝京已有一年多,該看的已經看清楚了,請兩位大人放心。”
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到此處當是賓主盡歡,沈追和蔡荃十分滿意地告辭而出,剛一出門就抓住靖王提出建議,要他務必捉住梅長蘇這個良才。
這個結果本就是蕭景琰想要的,他也沒必要裝模作樣,很爽快地就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