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沂沒有回到青島,他在茫茫的高粱地裡迷路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轉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放明。
一隻金黃色的大蝴蝶從東南天邊的雲霧裡孤單地飄過來,像一閃一閃的火花。
鄭沂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甩了熊定山,這小子在這一帶熟,有他在,沒準兒這工夫已經在家睡下了。
兩個小時前,熊定山就已經躺在了自己好多天沒有躺過的牀上,外面是四方機車廠隆隆的機器聲。定山閉了一陣眼,眼前老是有一些鬼魂樣的怪物晃動。熊定山坐起來,拉開一側窗簾,將臉貼到玻璃上,靜靜地望着對面被機廠的汽燈映得像一泡屎似的一個鬼子崗樓,笑得像哭,孫子們,你不得不佩服你爺爺吧?殺了你你敢相信,取你們狗命的閻王就在你們的眼皮子底下晃悠?想抓我?玩兒去吧,八年前就有人想抓我,可是他們抓到我了沒有?老子是神出鬼沒的孫悟空呢……熊定山後撤兩步,想要擡起胳膊使個長拳招勢,嘴巴一咧,蹲下了。我的胳膊斷了,應該找個地方收拾一下呢。等疼痛過去,定山緊了緊褲腰,說聲“衛老大,麻煩你了”,邁步出門。
定山沒敢在大路上走,老鼠似的鑽衚衕,鑽到劈柴院的時候,來時的那輪圓月已經變成了一把鐮刀的模樣。
在衛澄海家門口的那個垃圾箱旁邊站了一會兒,熊定山貼着牆根溜到了窗戶底下,細細地聽裡面的動靜。
裡面什麼聲音也沒有。難道衛澄海不在家?定山有些懊喪,感覺自己像是一塊浮板似的在海里亂漂。
剛想撬開門進去看個究竟,忽然感覺後腦勺有冰冷的東西頂上了,定山的心涼了半截,我被漢奸盯上了?
熊定山舉起手,慢慢回頭:“兄弟,悠着點兒,別走了火……啊?衛老大!”衛澄海的臉在月光下閃着幽冷的光:“你來這裡幹什麼?”槍管依然頂着定山的腦袋。熊定山扎煞着胳膊,沒敢扒拉衛澄海的槍,臉像編麻繩似的扭:“你別這麼對待自家兄弟好不好?我他孃的……”“進來吧你!”門忽地打開,一隻又粗又黑的手一把將他扯了進去,是左延彪。衛澄海迅速關了門,衝左延彪一努嘴:“到門口‘張’着點兒。”
“衛老大,你行啊你……”定山被左延彪拽在地上,想要爬起來,試了試,沒有力氣,摸着胸口嘟囔。
“告訴我,你來這裡幹什麼?”衛澄海蹲在定山的頭頂上,一字一頓地問。
“哥哥,你就別跟我拿架子啦,”定山盤腿坐好,一橫脖子,“我能幹什麼?求你救命來啦。”
“救什麼命?”衛澄海定睛看了看他受傷的胳膊,“你咋了?”
“讓鬼子給打的……”定山見衛澄海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舒口氣道,“不羅嗦了,扶我起來說話。”
衛澄海皺了皺眉頭,收起槍,拉開燈,拽定山起來,往旁邊的凳子上一推,就勢坐到了躺椅上:“怎麼搞的?”定山抓起桌子上面的煙盒,顛出一根,伸嘴叼了,摸摸索索來找火柴,衛澄海摸出打火機給他丟到桌子上。熊定山點上煙,呼地抽了一口:“放心,我不是去找朱七才弄成這樣的,他沒那麼大的本事……”接着將前面發生的事情對衛澄海說了一遍,末了說,“兄弟沒轍了,你想辦法找個大夫給我看看。”
衛澄海吐了一口氣:“你這麼做是太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兒了……打鬼子有你這麼個打法的嗎?”
定山矜了矜鼻子:“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各有各的路數。別廢話啦,趕緊找人治傷吧。”
衛澄海想了想:“天亮了再說吧,夜裡不一定會碰上哪個鬼魂。”
天很快就亮了。門一響,鄭沂一步闖了進來,猛一擡頭:“定山?”
熊定山吃驚地站了起來,繼而訕笑道:“你不是沒有我這個哥們兒了嗎,還來這裡找我幹什麼?”
鄭沂張了張嘴巴,一甩手進了裡屋。
衛澄海進來了,後面跟着一個提着藥箱的人。衛澄海將身後的那個人往定山的面前一推,“黃先生,你給瞧瞧。”黃先生坐到定山對面,仔細檢查了定山的胳膊一番,自語道:“槍傷呢……還好,骨頭斷了,不礙大事,上夾板吧。”打開藥箱,取出一些瓶瓶罐罐,上了藥水藥粉,將三塊小木板固定在定山的胳膊上,用繃帶纏好,又叮囑了幾句,留下一些藥粉,衝衛澄海一點頭:“這位先生體質不錯,保養好的話,不出一個禮拜就可以幹活兒了。”衛澄海道聲謝謝,摸出一沓鈔票:“黃先生,咱倆好幾年的交情,這事兒你不要隨便告訴別人。”黃先生笑道:“知道,兄弟也是個中國人。”定山瞥了他一眼:“你知道這是被日本人打的?”黃先生繼續笑:“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個醫生。”
幾個人剛剛躺下,外面就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衛澄海一激靈,慢慢支起了身子,這才發現,天已經大黑了。
外面的腳步聲停下了,那個人似乎是在猶豫着什麼。
衛澄海提着槍踅到了門後。
外面的那個人溜着牆根,將耳朵貼近了門縫,衛澄海幾乎聽見了他沉重的喘息聲。
熊定山抓着槍剛要起身,衛澄海一指他,定山縮了回去。
那個人聽了一陣,將手裡的槍叼到嘴裡,蹲下身子想要來提門樞,衛澄海一把拉開了門:“唐兄,你來得可真早啊。”
唐明清忽地跳到院子裡,雙手舉槍對準了衛澄海。衛澄海胸有成竹地將槍丟到自己的腳下,舉着手微微一笑:“別這麼嚴肅好不好?進來說話。”唐明清將槍往旁邊一擺:“過去,到垃圾箱後面蹲下。”衛澄海站着沒動,依然笑:“進屋說話,外面冷。”唐明清往前走了幾步,用腳尖挑起衛澄海的槍,一提,接住,一把塞到了自己的腰裡:“少羅嗦,蹲過去!”衛澄海冷笑道:“看來唐兄沒有抓我去憲兵隊的意思。怎麼,我蹲到那裡你就放心了?”唐明清點了點頭:“你這種社會渣滓就應該蹲到那種地方去。”衛澄海訕笑着摸了摸下巴:“咱們兩個誰是渣滓需要時間來證明,你說呢?”說着,把手放下,倒退着靠近了窗戶下面的一個垃圾箱。唐明清跟了過來:“你叫衛澄海是吧?”
“是,我是衛澄海。”衛澄海斷定唐明清暫時不想把他怎麼樣,話說得十分輕鬆。
“你把我的貨物弄到哪裡去了?”
“那是你的貨物?”衛澄海笑了笑,“那是咱們全體中國人的寶貝。”
“我只問你,貨物在哪裡?”唐明清的話說得很是沒有底氣。
“在我屋裡,跟我進去看看?”
“走,”唐明清的槍管頂上了衛澄海的腦袋,“乖乖的,不要有別的想法。”
衛澄海趁起身的剎那,略一偏頭,右手一搭唐明清的手腕,槍已經到了自己的手上,幾乎同時,左手也伸到了唐明清的褲腰上,自己的槍也抓在了手裡,剛說出一句“別動”,身邊已經不見了唐明清。衛澄海暗叫一聲“不好”,騰身躍到一堵矮牆上,兩把槍來回地瞄。西面的一處黑影里人形一閃,唐明清鷂子一般撲了過來。衛澄海舉起右手的槍,閃身跳到垃圾箱上,單腿一蹦,斜着身子撞向半空中的唐明清。唐明清在空中探手一打衛澄海踢過來的一條腿,橫空一擰身,衝衛澄海當頭就是一腳——空了,衛澄海已經穩穩地站在了地上。唐明清收回腳,就地一滾,腳下鞝出一溜狐線,兩條胳膊當空一穿,螳螂捕食一般定住了身子。七星螳螂?衛澄海亮一個夜叉探海姿勢,衝唐明清一勾手。
唐明清將兩條胳膊往後一兜,隨即彈出一腿,身子後傾,另一條腿側着向衛澄海掃過來。
好大的力道!衛澄海擰身躲過這凌厲的一腳,在這一腳帶起的風裡使個旋子,勾腿想要纏住唐明清的腰,一下子空了。
熊定山獰笑着站在衛澄海的對面,槍管子赫然頂在唐明清的胸口上。
衛澄海有些沮喪,他奶奶的,我正打得過癮,你來湊得什麼熱鬧?一橫脖子:“帶他進來。”
衛澄海剛剛在屋裡站定,被熊定山用槍頂着腦袋的唐明清就進來了。衛澄海丟給唐明清一根菸,衝定山一擺頭:“把槍放下,唐兄不是來找麻煩的,不然在外面的時候他就開槍了。”鄭沂搓着眼皮坐起來,茫然地來回看。左延彪也坐了起來,同樣茫然:“來客人了?”
“是啊,來客人了,”衛澄海衝他們點了點頭,“剛認識沒幾天,是我衛澄海的貴人呢。睡你們的吧。”
“衛哥,這小子是誰呀,功夫不賴,”定山瞥了垂頭喪氣的唐明清一眼,“剛纔我不出手,怕是你要吃虧呢。”
“在高手面前吃點兒虧沒什麼,”衛澄海給唐明清點上煙,順勢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咋不多帶幾個人來?”
“我沒那習慣,”唐明清抽了一口煙,忿忿地咬牙,“貨物的哪裡?”
“已經交給國民**了,”衛澄海哈哈大笑,“我這是愛國行動。”
“那就好……”唐明清蔫蔫地嘆了一口氣,“你害了我……我沒法在警備隊幹下去了。”
“不是我害了你,害你的應該是日本鬼子,你被他們擋了擋箭牌。”衛澄海將劫國寶中發生的變故原原本本地對唐明清說了一遍。
“這事兒我也有所耳聞,”唐明清含混地說,“不管怎麼說,我在警備隊幹不下去了。”
“是英雄在哪裡都照樣打天下,”衛澄海笑道,“不當漢奸當好漢嘛。你可以去找巴光龍,他一直惦記着你。”
“張鐵嘴已經找過我了……我有投奔他們這個意思,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哈,剛纔你嚇了我一跳呢,你想來把我怎麼樣?”衛澄海訕笑道。
“不想怎麼樣你,”唐明清垂下了頭,“心裡憋屈得很……實話告訴你吧,這事兒我本來就憋屈着。”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想讓這批貨流失到日本?”
“是,”唐明清猛地擡起頭,“衛先生,也許你已經打聽過我……這般時候我什麼也不想說了。”
“那你來找我是什麼意思?”
“我已經說過了,我心裡憋屈……”
“明白了,”衛澄海搖了搖手,“你想來教訓我一頓,出出氣。以後有什麼打算?”
唐明清三兩口把煙抽完,長吁了一口氣:“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有沒有跟我一起去嶗山的打算?”衛澄海試探道,“趁現在這個亂乎勁,大家一起去嶗山,那邊打鬼子方便。”唐明清苦笑一聲:“我沒有那麼高的覺悟,再說……算了,我的心情你是沒法理解的。我可以走了嗎?”衛澄海想了想,衝熊定山一擺頭:“把槍還給唐兄,讓他走。”定山將唐明清的槍遞給了他,唐明清說聲謝謝,將槍揣到褲兜裡,衝衛澄海抱拳:“後會有期。”衛澄海有些失落地揮了揮手:“但願以後能夠跟你共事。”唐明清走到門口一怔,猛一回頭:“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