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愛彌爾教堂後的永新洗染店大門緊閉,一臉肅穆的巴光龍端坐在已經撤走櫃檯和設備的堂屋裡,對面是臉色鐵青的朱七,兩邊立着同樣肅穆的張鐵嘴和華中。窗簾是拉上的,屋角四面各有一隻胳膊粗的紅色蠟燭,整個屋子煙霧繚繞。西側的桌子上立着一個三尺多高的關公提刀塑像,香爐上插着七柱香,前三後四,端端正正。關公塑像的兩邊掛着一幅黃色綢緞對聯,一聯寫着“赤面秉赤心,騎赤兔追風,馳驅時無忘赤帝”,一聯寫着“青燈照青史,仗青龍偃月,隱微處不愧青天”。
屋裡沒有一絲聲響,只有空氣的流動聲,沙沙作響。
沉悶了足有一柱香的工夫,巴光龍猛喝一聲:“有青天在上,有日月相伴,有四方土地作證,朱七有心否?”
朱七一拍胸脯,朗聲道:“朱七有心,熱的!”
張鐵嘴抓起腳下的一隻蘆花大公雞,默默遞給華中,華中手起刀落,提着缺了腦袋的雞倒控在一隻碗上。
朱七反手抓起碗,衝巴光龍一照亮,一仰脖子幹了,嘴上沒留一滴血漬:“我朱七朱年順,今來龍虎會入夥,誓與衆家兄弟一條心!如有反逆,寧願五雷轟頂!遵守堂口規矩,不走漏風聲,不出賣兄弟,不欺壓良善,不奸**女……總之,一切遵守本門規矩,如有違反,千刀萬剮,大當家的立刻‘插’了我……”巴光龍擡了擡下巴:“龍虎會拜的不是十八尊,龍虎會拜的是關老爺,你有話可以對關老爺說,他老人家在聽着。”朱七橫走兩步,猛一轉身:“關老爺在上,賤民朱七,被日本鬼子欺凌,忍無可忍,從今往後……”撲通跪下了,“我不殺盡日本鬼子,誓不爲人!關老爺你‘插’了我,你剮了我,你零碎剁了我……”嗚嗚地哭了起來,嘴裡含混着,一句話也說不清楚。
“好了兄弟,”巴光龍一蹁腿從椅子上跨了下來,“本來準備好好‘撥弄’着,你也是個‘老仗人兒’了,咱們就不那麼麻煩了,”伸手拉起朱七,展開雙臂用力一抱,“兄弟,我真高興,高興你的眼裡有龍虎會,有我巴光龍這個大哥,還高興你這麼快就來掛……哈,不是掛柱,這叫抱團兒來了。”衝華中一歪頭,“好了,把兄弟們都喊過來,參見朱七兄弟。”朱七抹一把眼淚,抓起擱在桌子上的酒罈子,咕咚咕咚灌了一氣,一挺胸脯:“龍哥,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兄弟了,你隨便使喚!”
“我知道你的來意,哈哈,”巴光龍拉下關公塑像上面的簾子,微笑着搖了搖手,“入夥打日本?”
“正是,”朱七狠勁咬了咬牙,“爲我四哥,爲我娘,爲我嫂子,爲我所有受欺侮的親戚朋友。”
“聽說丁老三在拉隊伍抗日,你怎麼不去找他?”
“我跟他合不來,”朱七的心一沉,“他是共產黨,我不想加入共產黨,跟着他們不自由。”
“那是……”巴光龍詭秘地笑,“你找過衛澄海?”
“找過,沒找着。我等不及了,我要馬上殺鬼子,祭奠我的親人。”
“衛澄海去了東北,”巴光龍拉朱七坐到椅子上,長嘆一聲,“他的根基在東北,以前結識的那些能幹的兄弟全在東北,據說死了不少,但是還有,活着的都挺猛。他這次是去拉人了……唉,我跟他的路子不一樣,你可能會失望。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來了我這裡,就得守我的規矩,暫時我還沒有直接跟鬼子乾的意思。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訴我,容我考慮一下,合適的話,我出人,出錢,出槍,不合適的話你只好暫時委屈一下了。你不用擔心在我這裡幹不痛快,我乾的事情不比衛澄海乾的事情‘疵毛’。再就是,咱們龍虎會不搞拔香頭子那套規矩,想走你可以走,但是你不能出賣幫會裡的兄弟,如果辦了這樣的事情,我不管你是誰……哈,兄弟你是個江湖人,應該明白這些道理。”
朱七點頭:“我不會給幫會添麻煩的。按說我應該拿點兒見面禮過來,可是我沒有錢,那些燙手的錢我不想動。”
張鐵嘴笑道:“龍虎會不缺錢,缺的是象樣的兄弟,”忽然一皺眉頭,“聽說唐明清你認識?”
“認識,但是不熟悉,我大哥跟他熟……”心頭一堵,朱七猛地打住了。
“他來過這裡,”張鐵嘴瞥了朱七一眼,“他知道你們家發生的事情。”
“我大哥說了,他遠走高飛了。”
“沒有,他去了嶗山,”巴光龍若有所失地扭了扭頭,“我的廟小,容不下大和尚。”
“他在咱們這裡幹過一陣?”朱七問。
“幹過一個來月,”張鐵嘴說,“幫了幾次忙,也出了不少好點子,可是人家的心勁兒不在這裡。”
“他去嶗山幹什麼?打鬼子?”
“不清楚,按說他不應該是去打鬼子的,”張鐵嘴沉吟半晌,悠然道,“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啊。”
門簾一掀,彭福一步搶進來,上來就捅了朱七的胸口一拳:“你終於來啦!我跟你四哥當年……咳,我提這個幹什麼?老七,前幾天我就聽半仙說你要來‘靠傍’,我那個高興啊……我就突然想起了衛老大,你說要是衛老大也來‘靠傍’那該多好?少了個唐明清算啥?一個衛老大頂十個唐明清,一個朱七頂一百個……”“打住打住,”華中從背後搡了他一把,“你他孃的就是閒不住你那張臭嘴,人家衛老大有自己的營生,他來這裡靠的什麼傍?”彭福一縮脖子:“又來了,又來了,老華你怎麼老是彆着我呢?我開個玩笑都不可以了?上次你打了我,我連記你的仇都沒有,你還想怎麼着?”華中哼了一聲:“別提上次那事兒,想起來我就窩心,我是你說的那種人嘛。”彭福一橫脖子,走了。
屋裡一陣喧鬧,直豎豎站了七八條漢子,拱罷了手,一齊上來跟朱七擁抱。
朱七一一跟大家打過招呼,轉頭問巴光龍:“怎麼沒有鄭沂,他不是也在龍虎會的嗎?”
巴光龍笑笑,沒有說話,華中拽了拽朱七的胳膊,輕聲道:“他跟了衛澄海。”
衛澄海跟巴光龍有點兒小別扭的事情,朱七在濰縣的時候聽華中說過,當時他的腦子亂,沒往心裡去。
那天,朱七在濰縣很順利地就找到了桂芬的兄弟。
下了火車,朱七帶桂芬簡單吃了點兒飯,就開始從城南挨家藥鋪打聽有沒有一個叫蓋文博的帳房先生,打聽到蓮花池旁邊的那家藥鋪的時候,從裡面走出了一位長相清秀的年輕人。桂芬一看見他,當場就癱在了地上。那個年輕人很沉穩,什麼話也沒說,抱着桂芬就進了裡間,把朱七撇在那裡,孤單得像一隻落了單的雁。過了好長時間,年輕人出來,拉朱七坐到一邊,先是說了一些感激話,方纔介紹自己叫蓋文博,是桂芬的親兄弟。朱七想說他的父親已經死了,沒等開口,蓋文博就說:“大哥,謝謝你帶我姐姐出來。當時我姐姐沒有活路了,就去老林子幫放木頭的人做飯,就那麼跟了陳老大,她的心裡不痛快呢,幸虧你把她帶來了山東。”朱七說,兄弟你也夠可以的,這麼多年不回家看看,咱爹故去了,你硬是不知道。蓋文博說:“去年初我想回去來着,路上亂,沒有成行。你跟我姐姐成親了?”
朱七說:“還沒呢,這些日子正打算着呢……得找個媒人,婚姻大事馬虎不得。”
蓋文博說:“國民**早就提倡新生活運動了,還那麼麻煩幹啥,你們兩相情願,回去就成親吧。”
朱七感覺這個人說話不文不火,甚至有些冷冰冰的感覺,心裡略有不快,說:“那就成親。”
蓋文博從櫃上拿了幾塊銀圓遞給朱七:“你先找個地方住着,我跟我姐嘮兩天,然後你們就回。”
朱七將銀圓給他推了回去,訕訕地說:“兄弟你這是拿我當外人待呢……”想起丁老三和永樂,忽然就想刺撓他一下,“兄弟跟打日本的人有聯繫是吧?”滿以爲蓋文博會不承認,誰知道他開口就說:“是啊,有些志同道合的人經常湊到一起,比如你們那邊的丁富貴。”丁富貴就是丁老三,朱七一下子反應過來,丁老三來過這裡!沒準兒蓋文博提前已經知道了我是個什麼樣的人,甚至知道了自己的姐姐是怎麼跟了我的,心裡不禁有些煩亂,開口說:“我知道他要來找你,是永樂告訴他的,永樂死了。”蓋文博說:“我知道。幹革命總會有犧牲。”朱七感覺自己跟他實在是沒有什麼話可說,想囑咐桂芬兩句,然後自己找個地兒先歇着,起身道:“我跟你姐姐說幾句話就走,喊她出來。”
蓋文博剛挑開門簾,沒想到丁老三笑眯眯地從裡面走了出來:“哈,老七來了?”
朱七的心裡更是彆扭,這小子可真會趕個時候,我越是不想見他,他越是往我的眼前湊合,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丁老三走過來按了按朱七的肩膀,一笑:“我估計你這幾天就好來了,果然。”
朱七說:“興你來就不興我來呀?”
丁老三笑:“咳,我兄弟這是對我有意見呢。”
朱七心想,這叫什麼話?當初我去鐵匠鋪找你,沒讓你給“刺撓”死,這陣子咋又換了臉色?怏怏地說:“沒意見,不敢有意見,我是個鬍子。”丁老三笑道:“當初我誤會你了。我從豐慶走了以後,回去過幾次。我這裡替永樂謝謝你,你把他爹照顧得挺好。”朱七說:“不關我的事兒,那都是衛老大安排的。”“你這是怕遭連累呢,”丁老三挖了一鍋煙遞給朱七,眨巴着眼睛說,“不怕,我已經派人把永樂他爹接出來了,就在這裡,要不你進來看看?”朱七說:“沒我什麼事兒,我看什麼看?”四下打量了幾眼,“這個買賣是誰的?聽你們的口氣,好象你們都是掌櫃的。”蓋文博說:“是我們的……”丁老三扯他一把,對朱七笑道:“我們也有東家,大東家呢。”這幫傢伙一定是共產黨,朱七想,很早以前我就聽說丁老三加入了共產黨,看樣子這是真的……不行,我得趕緊離開這裡,這地方危險。站起來道:“把桂芬叫出來。”
桂芬用一隻手遮擋着腫成桃子的眼睛出來了:“年順,你先找個地方歇着,趕明兒再過來,我跟文博好好嘮嘮。”
朱七忽然感覺自己在這裡成了外人,怏怏地嘆一口氣:“那我明天一早就過來,兄弟找着了,咱們也該早些回去了。”
桂芬幽幽地說:“你先走吧……我跟文博說說看,看他能不能跟咱們一起走。”
蓋文博邊往後推桂芬邊回了一下頭:“我姐姐在犯糊塗呢。”
朱七張了張嘴巴,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一扭頭奔門口就走。丁老三跟着他出來了:“來我這裡住吧,我租了個房子,正好有幾個兄弟也想認識認識你。”朱七想了想,說聲“那就麻煩你了”,跟在丁老三後面,轉向了一條小路。
穿過幾條衚衕,丁老三在一個僻靜的小院門樓下停住腳步,左右看了看,輕輕拍了幾下門。
一個精壯如豹子的漢子打開門,讓進二人,回頭張望幾眼,迅速關了街門。
邊往堂屋走,丁老三邊指着朱七對精壯漢子說:“這位就是朱七。”
精壯漢子進到堂屋,一把握住了朱七的手:“你果然來了,這幾天三哥和青雲就念叨你呢。”
門簾一掀,史青雲硬硬地站在了門口:“小七哥,想死我了!”朱七上前抱了抱他:“我也想你啊……不過你們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來找你們的,我……”“不必解釋那麼多啦,來到這裡就是找我的,”史青雲撒開朱七,衝丁老三一咧嘴,“三哥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兒?”丁老三面無表情地搖了一下頭:“不知道。”朱七的心又是一堵,孃的,又拿架子了。
吃飯的時候,丁老三介紹精壯漢子說,他叫宋一民,八路軍蒙山支隊的,是過來幫咱哥們兒拉隊伍的。聊了幾句,宋一民說,我也認識鄭沂,他跟我是老鄉呢。朱七心裡不痛快,胡亂敷衍道,那是條硬漢,接着便不說話了。史青雲又開始動員朱七出來打鬼子,跟上次他去朱七家找他的時候說的沒什麼兩樣。朱七哼唧幾句就啞了,弄得大家都跟着沉默起來。
朱七的心裡亂糟糟的,悶頭喝了不少酒,飯也沒吃就去裡間睡了。
一覺全是夢,亂七八糟。
醒來的時候,屋裡一個人也沒有,窗外透進來的月光冷冷地塗抹着朱七的身子,讓他看上去像是用銀子做成的。
屋裡沒人了。朱七下炕找了點冷飯吃了,剛想躺回炕,院子裡響起兩聲輕微的腳步。
朱七悄悄折到門後,摸索着抓到頂門槓,屏聲靜氣。
腳步聲靠近了正門:“小七哥,開門,我是華中!”
朱七一愣,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遲疑着,還是把門打開了。華中嗖地閃了進來:“好嘛,讓我這一頓好找!”朱七摸出火柴,掌上燈,定定地瞅着華中:“你咋來了?”華中的目光有些躲閃:“我剛纔去藥鋪找了丁老三,丁老三說你在這裡,我就自己來了……”說着,手就摸上了朱七的肩膀,“小七哥別誤會,聽我慢慢說,”華中的嗓子顫顫的,像是有一塊濃痰堵在嗓子眼那兒,“前幾天衛老大怕熊定山找你的麻煩,讓我帶幾個人去找你,可是光龍不讓去……後來我覺得這事兒有點兒對不起衛哥,就沒跟光龍打招呼,今天去了你們村。去的時候已經晌午了,我沒去鎮上,直接去了你們家。小七哥,你別緊張……”華中使勁甩了一下頭,“我不瞞你了,你們家出了大事兒!”
接下來,朱七就知道自己再也見不着自己的娘了,腿軟了,心空了,腦子裡面啥也沒有了。
華中一根接一根地給朱七點菸,可是朱七連一根菸也沒能抽完,炕上全是半截半截的菸蒂。
朱七懷疑自己是個不孝順的傢伙,自己的娘死了,自己竟然沒有流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