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沉悶得很,鬼子很少經過嶗山,山下的鬼子炮樓也沒有幾個鬼子駐紮,有限的幾個二鬼子整天臥在在裡面睡大覺。山上下了幾場雪,漫山銀白。衛澄海跟董傳德的關係也如同這寒冷的天氣一樣,嘎巴嘎巴地結着冰。事情的起因是因爲華中聯繫熊定山,兩人一起殺了董傳德的表弟。董傳德的表弟在城裡的維持會幹事兒,平常除了欺男霸女,還幹一些給董傳德和日本人“捎葉子”的勾當,是個出名的壞水。那天,董傳德把衛澄海喊到“聚義廳”,沒說幾句話,直接拍了桌子:“姓衛的!我早就看出來你不是什麼好鳥啦!你在上山之前就打好了譜,想跟老子玩不仗義的!我問你,我表弟是怎麼死的?”
衛澄海裝糊塗:“你表弟?你表弟是誰?我不認識啊。”
董傳德掏出槍,猛然頂上衛澄海的額頭:“華中是不是你的人?你跟熊定山是什麼關係?說話!”
衛澄海把腦袋往槍口上頂了頂:“那都是我衛澄海的生死兄弟,你覺得不爽就殺了我吧,兄弟皺一下眉頭對不起大哥。”
董傳德瞪了好長時間的眼,一揮手:“你走吧!好好給我演着戲,不定哪天演砸了,我讓你死無全屍!”
這事兒衛澄海一直沒吭聲,恰在此時熊定山上山來了,一個人,一條槍,披着一身雪花。兩個人坐在火盆邊聊了幾句就啞了。華中進來打哈哈說,熊哥那天殺老董的表弟好利索,跟殺小雞似的。熊定山哼哼道,那個人該殺。華中笑道,董傳德現在是我們的大當家呢,讓他知道你來了山上可了不得。熊定山說,他是不是你們的當家,衛老大自己心裡最清楚。衛澄海說,你也不要說這些沒用的,實際情況是什麼,你早就知道。熊定山鐵青着臉道,我不是不守信用,我是見不得董傳德的那張死人臉。衛澄海說,你願意入夥我舉雙手歡迎,不願意,這就走。熊定山皺一下眉頭,起身就走,門板摔出咣的一聲。
華中納悶着問衛澄海,大哥,熊定山這是怎麼了,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呢?
衛澄海悶聲道:“不守信用的傢伙!他不但不想入咱們的夥,剛纔還動員我入他們的夥呢,我聽他的?”
華中笑着擺了擺手:“你們兩個人可真有意思,有時候談得熱火朝天,有時候冷不丁就惱了。”
“和尚呢?”衛澄海不理這個話茬兒,陰沉着臉問。
“跟滕先生在外面說話呢。”
“喊他進來,我問他個事情。”
“衛哥,你是不是等不及了,這就要跟董傳德翻臉?”
“我實在是忍受不下去了,”衛澄海的心像是被一塊大石頭壓着,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形,“我今天就想‘辦’了他。”
“要不要喊上左大牙?”
“他太莽撞,這事兒不能喊上他。你順便去一下上清宮,看看那幾個傢伙在沒在裡面。”
“我先去把他們控制起來?”
“不用,看看在不在就成。我讓福子和大牙解決他們。”
鄭沂搓着手進來了,一進門就笑:“滕先生果然有這個想法。咱們前面的‘鋪墊’真不錯啊,現在隊伍裡的兄弟們基本全都向着咱們說話,滕先生的嘴皮子很不一般呢。還有,昨天我出溜了好幾個‘堂口’,大家都說老董這個混蛋該死了,不殺他不足以平民憤。你猜‘青山保’的大當家路公達說什麼?這個老混蛋更他媽的雜碎,他說,應該把董傳德的血用盆接起來,倒進海里祭奠海神娘娘……不過他說得也對,老董這些年的確幹了不少缺德事兒,應該這麼對付他。”
“先彆着急說這些,”衛澄海搖了搖手,“前幾天你去朱七家,他家裡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我不是說過了嘛,他大哥裝瘋子,他六嫂好象是真的瘋了……就這些。”
“你確定他沒回過家?”
“衛哥,我發現你這陣子變了不少呢,亂懷疑人……朱七不是那樣的人!”
“我相信他,可是我更相信的是……唉,他是個顧家的人,我很瞭解他。”
“我也瞭解他,”鄭沂有些急了,脖子漲得通紅,“他再怎麼說也不應該不回來跟大夥兒說一聲,何況我親自去過他家。”
“你見着他六哥了沒有?”衛澄海的口氣有些軟。
“沒見着,走了好多天了。”
“我聽說朱七他媳婦……就是桂芬在東北的丈夫,去過朱七家?”衛澄海問得有些鬱悶。
“去過,”鄭沂搖着頭說,“是朱七他大哥說的。唉,這事兒弄得很不好……我才知道原來朱七的媳婦是這樣弄來的。”
“那個人是不是叫陳大脖子?”
“好象是……朱七他大哥說,那個姓陳的沒找着桂芬,哭着走了,他好象一直在找自己的媳婦呢。”
“以後朱七回來,這事兒千萬別告訴他,弄不好會出事情的。”
“我知道,”鄭沂揮了一下手,“別說這事兒了,難受。”
衛澄海站起來,繞着火盆轉了幾圈,猛地站住了:“我跟滕先生的那件事情你已經知道了吧?”鄭沂笑道:“這事兒誰不知道?不就是參加了共產黨嘛,好事兒啊。”衛澄海坐回火炕,盯着窗外紛飛的雪花看了一會兒,猛一回頭:“我已經下了決心,今天就除掉董傳德!”鄭沂的眼睛裡面射出陰冷的光:“我知道我應該做點兒什麼。”衛澄海直直地盯着他看:“咱們以前商量過的還是不變,到時候看我的眼色行事。要快,不能給他們一丁點兒反應的餘地!”鄭沂使勁地點頭:“剛纔滕先生說了,外面的那幾個董傳德的鐵桿,由他的人控制,裡面的好說,只要董傳德放我跟華中進去,一切都算是妥了。”
衛澄海跳下炕,默默摸了摸鄭沂的肩膀:“你去準備一下,馬上就走。出門的時候喊福子過來。”
鄭沂挺着胸脯出去了,不一會兒,彭福縮着肩膀進來了:“衛哥,你先別說話,讓我猜猜你找我幹啥。”
衛澄海不耐煩地橫了他一眼:“我問你,老董是什麼時候說他的表弟死得蹊蹺?”
“這話得有兩個多月了吧……”彭福翻了個白眼,“你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我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嘛。”
“他跟螞蚱菜說過,”衛澄海一頓,“他說,他懷疑咱們隊伍裡面出了內奸,言下之意就是你。”
“大牙爲什麼不先來告訴我?”彭福的臉色有些難看,“他現在也是共產黨員了,不能隨便在隊伍裡面搞不團結。”
“應該這樣,”衛澄海皺了皺眉頭,“不說他了……大牙經常跟滕先生在一起是嗎?”
“是,”彭福悻悻地哧了一下鼻子,“姓滕的算個什麼東西?他連自己的馬子……”
“不要說這些,”衛澄海打斷他道,“一會兒你跟大牙拿着傢伙看住了前幾天我跟你說過的那幾個傢伙,他們現在都在上清宮裡跟道士聊天。去了不要露出馬腳,這幫傢伙很精明的。我帶華中和鄭沂去山上一趟。”彭福一下子張大了嘴巴:“好傢伙,衛哥你終於下定決心了……好,弟兄們早就等着這一天啦!”拔腳就往外走,在門口跟華中撞了一個滿懷,華中扒拉一捆草似的將彭福扒拉出去,衝衛澄海一點頭:“我去看了,那幾個傢伙都在。”彭福從門外探了一下頭:“大鬍子你這個混蛋,他們都在,你咋不直接請他們吃‘花生米’?讓老子再跑一躺。”衛澄海一把拽回了他,點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頓地說:“我告訴你,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千萬別殺人。大牙你也給我控制好了,出了一點兒差錯,我擰下你的腦袋當尿壺。”
彭福一走,衛澄海從華中的腰裡將一把駁殼槍抽了出來:“這個不能帶,老董現在很警覺。”
華中攤了攤手:“萬一他們人多怎麼辦?”
衛澄海用力捶了他的胸脯一拳:“我既然敢於空着手去,就有決勝的把握!”
華中摸着胸口笑:“我不管,有和尚呢。”
“不用你管,”鄭沂陰着臉推開了門,“我準備好了,咱們走着?”
“把刀藏好了吧?”衛澄海摸了他的腰一把。
“往哪兒摸?”鄭沂反手一拍脊樑,“在這兒呢。”
“哈哈,”華中大笑,“這個老土鱉,到死也不會知道,取他性命的祖宗藏在那裡,走吧。”
“糟蹋了我一壺好酒,”衛澄海從被垛下面抽出一瓶貼着洋標籤的酒,使勁一晃,“這還是巴光龍送給我的呢。”
外面的雪還在撲簌簌地下,大山裡陰沉沉的沒有一絲生氣。繞過一道山樑,那座鐵索橋就在眼前了。衛澄海衝站在橋頭上的一個兄弟喊了一聲:“董司令在上面嗎?”那個兄弟打了一個口哨:“在!”衛澄海邁步上了鐵索橋。搭在鐵索上面的木頭板上落滿了雪,那個兄弟想來扶一把衛澄海,被鄭沂一胳膊橫了出去,那兄弟訕訕地嘟囔了一句:“好傢伙,派頭比董老大還足呢。”華中回手拍了拍他的臉:“這纔是真正的老大。”那個兄弟吐了個舌頭:“大家都明白,誰不明白誰是個彪子。”
下了橋,三個人鑽進了通往董傳德“老巢”的那個山洞。一出洞口,呼啦圍上來四個人,衛澄海衝他們笑了笑:“我來見見老大,麻煩兄弟給通報一聲。”那幾個兄弟倒退着作了一個揖,快步進了“聚義廳”。不一會兒,董傳德邁着方步踱了出來,衝衛澄海一拱手:“今天怎麼有空過來?”衛澄海衝他施了個坎子禮,笑道:“我青島的一個朋友今天來看我,帶了一瓶洋酒,我拿過來孝敬孝敬大哥。”“老弟太客氣了。”董傳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脖子一扭進了屋。衛澄海知道,這是要讓把門的兄弟搜身呢,訕笑着舉起了雙手。那幾個兄弟隨意拍了拍衛澄海的腰,又走過場似的摸了摸鄭沂和華中的腰,隨即做了個請進的動作。三個人剛進門,董傳德就從椅子上站了下來,伸手一指華中和鄭沂:“這二位也喜好喝點兒?”衛澄海故作誇張地扎煞了一下胳膊:“都是海量啊。知道董大哥喜歡喝酒,早就嚷嚷着要來陪你呢。”
董傳德眯着眼睛乜了衛澄海一眼,微微一笑:“難得兄弟一片孝心……那好,我也找幾個酒量好的兄弟過來陪你。”啪啪拍了兩下手,門口的四個兄弟將門推開了一條縫,董傳德往裡一勾手:“哥兒幾個一起進來緩和暖和,外面冷啊。”
這四個人的身上全都斜挎着匣子槍,董傳德的臉上泛出不可一世的光芒。
衛澄海不屑地在心裡笑了一聲,這個土鱉,既然看出我來者不善,裝什麼樣子?不見客就是了,可見你還是個土鱉。
董傳德接過衛澄海遞過來的酒,在手上掂了掂,咂一下嘴巴道:“好酒好酒,可惜沒有準備下酒菜。”
衛澄海一笑:“真正喝酒的人是不講究什麼下酒菜的,嘴裡含着根釘子照樣喝它個小辮兒朝天。”
董傳德嗯嗯着,將酒瓶子遞給了身邊的一個兄弟:“來,打開。”
胸有成竹的衛澄海旋身坐到董傳德的對面,貌似隨意地一指旁邊的幾把椅子:“來,各位兄弟隨便坐。”董傳德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快,很快便掩飾住,宛爾一笑:“隨便坐隨便坐。呵,衛老弟打從上了山,就沒少給山門出力啊,這第一杯酒應該先敬衛老弟。”說着,拿過已經打開的酒瓶子,抓過一隻茶杯往裡面倒。衛澄海心想,老傢伙這是怕我給他下毒呢,端起酒杯衝董傳德一晃:“多謝大哥賞臉。”仰起脖子,一飲而進。董傳德的臉色忽然有些陰沉,將酒瓶子往桌子上一墩:“衛老弟果然痛快,”轉頭對一個兄弟道,“拿我的燒刀子酒來,那個夠勁兒。”衛澄海拿過洋酒瓶子,將瓶子口輕輕抵在董傳德的茶杯口上,慢慢斟滿了酒,再給自己的茶杯添滿,雙手端起杯子,微微一笑:“大哥,這一杯我敬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董傳德的臉上泛出了紫青的顏色,用一根手指彈一下杯子,漠然道:“你還是敬你自己的好。”
旁邊的四條漢子有些茫然地看看董傳德再看看衛澄海,尷尬地笑。
華中給自己添了一杯剛拿上來的燒刀子酒,衝四個兄弟一擺:“來,兄弟我也借董大哥的酒,敬幾位大哥一杯。”
那四個夥計忙不迭地找茶杯篩酒,一片叮噹之聲。
這全是一幫土鱉……衛澄海幾乎罵出了聲音,你們不知道我跟董傳德鬧到什麼程度了?還他媽裝。
又喝了一杯,衛澄海故意拿話刺激董傳德:“董大哥,你剛纔說,小弟打從上了山,就沒給山門少出力,我有些不明白,我這出力出在什麼地方?打鬼子了?下山吃大戶了?還是搶老百姓的糧食了?不懂,真的不懂啊……大哥,你是知道的,我在青島混不下去了,這纔來山上投奔你,你沒拿小弟當外人,供吃供喝,還供房子我住。我心不安,理不得啊……”
“有些事情你知道我也知道,”董傳德極力壓抑着怒火,慢條斯理地打斷了衛澄海,“你對我有什麼意見可以明說,可是你不該對我說這樣的話。你不是說你沒給山門出過力嗎?那麼我來告訴你。‘宏興號’輪船上的那批貨是怎麼回事兒?沒有你的那批貨,山上的兄弟吃什麼?”董傳德突然爆發,一把將掛在太師椅上的手槍拍在桌子上,“滕風華這個混帳玩意兒這是把弟兄們往死路上逼呢!什麼不能下山搶糧食?老子拉稈子出來,圖的是個什麼?連飯都吃不上,誰還彆着個腦袋打仗?他老是說我不打鬼子了,可是我以前打過吧?老子還不是爲了這幾百個兄弟的性命?鬼子就那麼容易打?惹急了,飛機大炮全上山了,不出一個鐘頭,嶗山就沉到海里去了……”猛然跳起來,劍指橫向衛澄海,“還有你,跟我裝什麼清白?你也跟在滕風華這個蠻子的後面煽風點火!你以爲我不知道你的來歷是不是?你清白個屁,你的出身也是個鬍子!我告訴你,幹了這一行就沒有個退路啦,你就是當了皇帝,也是個鬍子出身……你來投奔我是什麼意思?你明白,我更明白!”
衛澄海將雙手往下壓了壓,一本正經地說:“對,董大哥說的對,我就是個鬍子。”
董傳德餘怒未消,抓起酒瓶子就灌,嗆得直咳嗽:“咳,咳咳!鬍子比漢奸強不到哪兒去。漢,漢奸……”
衛澄海悄悄衝鄭沂使了個眼色。
鄭沂忽地站了起來,眼前白光一閃:“你他媽的說誰是漢奸?!”
董傳德不相信似的“咦”了一聲,雙手往空中一抓,脖子上噴出一股血柱,渾圓的身軀轟然倒地。
旁邊的四條漢子剛一愣神,身上的槍就到了衛澄海和華中的手裡,四條漢子一下子呆在了各自的座位上。
衛澄海用腳勾了勾正在倒氣的董傳德,轉身對四條漢子說:“四位兄弟,今天的情況你們也看見了,我衛澄海好心好意過來看他,他不給面子不說,竟然還罵我是個漢奸。我是不是漢奸大家都很清楚,我最討厭的就是漢奸!說實話,大家也能看得出來,我打從上了山就跟這個老混蛋擰着,因爲什麼?我衛澄海是個中國人,我是來打鬼子的!可是他呢?他不打鬼子,專門欺壓百姓!但凡有點兒良心的中國人能答應他這麼幹下去嗎?我不想多說了。眼前有兩條路你們走,一是跟着我在山上繼續跟鬼子幹,二是跟這個老混蛋一樣的下場!其他的兄弟我不想多管,願意留就留,願意走就走。聽明白了?”
四條漢子互相望了一眼,臉色黃得像是貼了一張黃表紙,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地點頭。
衛澄海舒口氣,衝華中一點頭:“通知滕先生,召集山前山後所有的老少爺們兒來這裡集合!”
四條漢子方纔緩過勁來,齊齊地喘了一口氣:“衛大哥,我們跟定你了,我們都是窮苦人出身,我們也要打鬼子!”
衛澄海把槍遞給他們,挨個摸了摸他們的胳膊:“我相信你們,不然剛纔你們都活不成了。”
鄭沂將自己的大刀片子丟到已經嚥氣了的董傳德腦袋邊,抓起董傳德的槍掖進了自己的褲腰。
滿山全是尖利的集合哨聲,雪已經停了。
衛澄海揹着手踱出門外,仰望着一點一點變亮的天空,腦海裡悠忽泛出朱七和大馬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