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虎口脫險

火車在奉天靠站的時候,三個人靠在一起打盹兒。朱七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在夢裡,朱七回了家,家裡沒人,空蕩蕩的。朱七沿着村南的河沿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河中間,雪片一樣的蘆花飛得滿河都是。朱七說不上來自己是要找娘還是要找媳婦,他站在水面上,不往下沉也不搖晃,連自己都覺得奇怪,難道我是個水上漂?桂芬在河沿上喊他,朱七想答應,但他的嗓子像是被人捏住了,發不出聲音。桂芬哆哆嗦嗦向前伸手,快要抓住他的時候,他卻突然沉入了水底。水很稠,沒有一絲聲響,也沒濺起水花。鋪了碎銀子的河面上蕩着桂芬的呼喊,呼喊頃刻就變成了哭聲,在空蕩蕩的河堤上回響。朱七知道自己是在做夢,猛掐一把大腿醒過來,突然就上來了一隊鬼子兵。朱七心說一句“完了”,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果然,上來的這隊鬼子兵將車廂兩頭一堵,端着刺刀把車廂裡的男人從側面趕下了車。大馬褂喪氣地問玻璃花:“這不會是剛出虎口又進了狼窩吧?”玻璃花捶了一下腦門:“怪我啊……咱爺們兒沒有‘勞動票’,這是被鬼子當了‘浮浪’。”

滿車的男人似乎都知道自己這是遇上了什麼,沒有一個敢開口問問的,沒精打采地被押上了一輛卡車。

浩浩蕩蕩的一隊車帶着一路煙塵往東駛去。

風冷嗖嗖的,吹在朱七的臉上像用粗糙的毛竹片拉着,刺痛得厲害。

在車上,朱七打聽一個將腦袋鑽在褲襠裡罵孃的夥計才知道,這趟又麻煩了,鬼子這是要拉他們去呼蘭修“國防工事”。

朱七明白,一旦到了那裡,就再也沒有活着出來的機會了,乾脆橫下一條心——路上“扯呼”!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天擦黑的時候,車在一個荒涼的村子前停住了。

朱七將自己的身子背向大馬褂,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大馬褂明白,一隻手捏住朱七的手腕子,一隻手麻利地解開了朱七的繩索。朱七騰出雙手,摸索着幫大馬褂鬆了綁,接着又解開了玻璃花的繩索。三個人擠在一處,看着被鬼子吆喝着往下趕的人羣,互相一使眼色,翻身從另一側跳了下去。車廂下面站着一個端大槍的鬼子。朱七沒等他反應過來,直接將他勒到了路邊的茅草叢中,大馬褂早將預備好的槍刺捏在手裡,趕過來照準脖子只一下,鬼子發出一聲吐痰樣的聲音,沒了氣息。

朱七拽着鬼子的兩條腿將他拖到茅草叢深處的一條小溝裡,匍匐着往一塊大石頭後面爬去。

玻璃花拽出鬼子的槍,拉一把呼啦呼啦喘氣的大馬褂,蛇行着跟上了朱七。

三個人躲在石頭後面野貓似的盯着不遠處的車隊看,車隊那邊亂哄哄的,鬼子趕豬似的將人羣往村子裡趕。

朱七摸着胸口剛喘了一口氣,就聽見前面的人羣裡傳來一陣嘶啞的歌聲。

大炮咚咚響,一切來救亡,

拿起我們武器刀槍,全國人民走向民族的解放。

腳步合着腳步,背膀合着背膀,我們的隊伍光殺強盜,

全中國四萬萬同胞無悲呀,朝着一個的方向……

歌聲充滿悲愴的激昂,在沒有風的夜空飄蕩。是誰這麼大膽?朱七的心沉了一下,這夥計怕是豁出去不想要這條命了。剛想擡起頭看一下,大馬褂隔着玻璃花戳了他一下,朱七順着他的目光一看,頓時吃了一驚——西邊不遠處的一個土包後面也趴着四個人!月光朦朧,那四個人的裝束看不分明。憑感覺,朱七知道這幾個人也是剛剛從車上逃出來的“浮浪”。看樣子這四個夥計也看見了他們,一齊抻着腦袋往這邊踅摸。朱七按着大馬褂的腦袋將他按趴下,衝那邊晃了一下手。那邊看見了,同樣揮了揮手。朱七放心了,伸出一根指頭在嘴邊噓了一聲,壓低聲音問:“喂,那邊的兄弟,你們是哪裡的?”

一個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聲音回了一句:“是小七哥嗎?”

好傢伙,彭福!朱七的心像是要爆炸了,下意識地坐了起來:“是我!”

彭福在那邊使勁地搖手:“別出聲,趴好了!”

朱七剛剛趴下,車隊那邊驀地響起一聲慘叫,歌聲戛然止住。唱歌的兄弟完蛋了……朱七已經沒有了憤怒的感覺,腦子已然麻木了,心空得厲害,感覺自己的身子都要飄起來了。車隊那邊嗡嗡亂了一陣,接着沒了聲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風吹草地似的漸漸遠去。大馬褂擡了擡頭,用力擰了朱七的大腿一把:“那邊是福子?”朱七沒有回答,弓着腰,幾步躥到了彭福藏身的那個土包後面。彭福一把按倒了他:“還真的是你呀!你可把我麻煩大啦……”朱七噓了一聲,來回看了身邊的那兩個夥計一眼:“這也是咱們的兄弟?”彭福壓着朱七,低聲道:“先別問那麼多了。大馬褂呢?”朱七掀開他,擡手一指石頭後面:“在那邊。”彭福直了直脖子,猛地一推朱七:“趕緊帶着你的兄弟走,去前面的林子,我在那邊等你們,快!”

在林子裡面的一個低窪處,朱七瞄着青蛙樣一蹦一跳往這邊跑的彭福,心裡突然溫暖起來,像一個離家多年的小媳婦突然見到了孃家人一般。大馬褂似乎也有這樣的心情,說不出話來,細小的脖子幾乎挑不住腦袋了,一個勁地打晃。

彭福跳到朱七的身邊,一蹬腿,直接躺下了:“我操他奶奶的,這一頓驚嚇!”

朱七將踉踉蹌蹌趕過來的那兩個夥計拉趴下,一把揪起了彭福:“你怎麼也到了這裡?”

彭福來不及回答就被大馬褂扇了一巴掌:“福子哎,你孃的啊……”哇地哭出了聲音。

彭福摸着被打疼了的腮幫子,嘿嘿地笑:“看來哥們兒這兩年多受了不少苦啊。”

“說,你怎麼來了這裡?”朱七直直地盯着彭福,心裡直撲騰。

“我還想問你呢,你咋到了這裡?”

“你不知道?”朱七猛然反應過來,他哪裡能夠知道我是怎麼來了這裡的?心裡不禁一陣憋屈。

“我知道什麼?我只知道你跟大馬褂去了沙子口,到現在已經兩年半沒有見着你們了……你是怎麼來的這裡?”

“你先說。”

“我來找你唄,”彭福衝毛烘烘的月亮翻了個白眼,“有人說你回了放木頭那邊,你找你六哥來了。”

“啥?我找我六哥?”朱七一怔,“我六哥在老家好好的,我找他幹什麼?”

“啊?你不知道?”彭福不相信似的盯着朱七,“你真的沒回家?”

“……”朱七憋屈得更厲害了,一把拉過了大馬褂,“你問他!”

大馬褂橫着脖子將他們前面經過的事情對彭福說了一番。彭福聽傻了眼,頭皮搓得沙沙響:“怎麼會這樣?不對呀……孫鐵子在嶗山碰見華中了,他親口說……”彭福薅了兩把胸口,將氣息喘勻和了,說,“你們去了沙子口的第二天我們就知道出事兒了,當時衛老大很着急,可是正巧董傳德讓他帶着弟兄們上山,這事兒就暫時擱下了。在山上,董傳德說,他聽孫鐵子說,你很有可能是跑了,有可能不回山了,要回家找媳婦呢……後來衛老大一分析,說你不是那樣的人。華中說,孫鐵子告訴他說大馬褂跑了,朱七找他去了呢。”大馬褂委屈得眼珠子凸成了蛤蟆,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瞪着彭福直倒氣,彭福挑一下他的下巴,嘿嘿一笑:“別瞪眼,我沒別的意思,這都是原話……”

“華中真的已經‘躺橋’了?”朱七急急地打斷彭福,心懸得老高,似乎要從嗓子眼裡跳出來。“死了,他死了好幾個月了,”彭福的聲音低沉下來,“你們都知道我跟老華有些,有些那什麼……可是我真的心裡沒有啥,我就是討厭他老是在我面前提那件事情。不過還真讓我給說對了,老華對謝小姐還真的有那麼點兒意思,在山上老往滕先生那邊出溜……”

“打住打住,這些事情以後再說,”朱七有些急噪,咽一口乾唾沫,冷冷地說,“告訴我,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城防去圍剿,”彭福嘆了一口氣,“當時我和衛老大他們在仰口那邊伏擊去栲栳島的鬼子,華中帶着他手下的兄弟……”

“看來這是真的了。”朱七的心像是被一塊石頭壓着,喘氣艱難,眼前全是華中憨實的笑容。

彭福愣愣地望了一陣天,摸一下朱七的肩膀,沉聲道:“別難過了,人死如燈滅……他死得值,殺了不少鬼子呢。當時他被押到了李村,衛老大親自下了山,帶着我們找了城防隊的長利。可是不管用,誰也救不了他,鬼子把押他的地方看守得像鐵桶。我連夜去找了巴光龍,巴光龍帶着龍虎會的全部兄弟都去了,可是根本沒有機會下手。華中可真是條硬漢子,砍頭的時候先是唱了一句‘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接着對看熱鬧的人喊‘老子死得值得,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讓小鬼子戳着脊樑說,看,這就是中國人’!屍首沒丟,是老巴派人去收的……”“別說了,”朱七蔫蔫地站了起來,“咱們找個地方躲着,這裡不安全,剛纔我殺了一個鬼子。”彭福笑道:“看見了,當時我就覺得這幾個傢伙不簡單,沒想到是你和大馬褂。”大馬褂縮着脖子哼唧道:“自古以來都是請佛容易送佛難,他們把老子請來,沒個說法老子能就這麼走了?”

大家都怏怏地笑了一聲,呼啦站起來,跟着朱七往黑栩栩的山坡上走。

朱七回了一下頭:“福子,剛纔你還沒說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呢。”

彭福說:“還不是來找你們?我帶了四個兄弟,到東北地界已經十多天了。”

“剛纔唱歌的那個兄弟是不是也是咱們的人?”朱七的心又是一皺。

“是,”彭福嘆息道,“那夥計是個‘槓子頭’,在火車上就暴露了身份,我們是被鬼子當俘虜抓的。”

“我聽他唱的歌,好象是抗聯唱的。”

“是啊,這夥計是衛老大帶上山去的。你跟大馬褂走了的第三天,他們就上山了。”

“是誰?是不是衛老大說過的那個叫棍子的?”

“不是棍子,是張連長……”

“知道了,他好象是個共產黨……剛纔你爲什麼不帶他一起走?”

“他受傷了,跑不動,死活不走,這種時候,沒法救他。”

“那夥計是條漢子。”朱七在心裡翹了一下大拇指,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永樂。

“華中沒死的時候在嶗山見過孫鐵子,”彭福擤一把鼻涕,接着說,“前年,孫鐵子帶着一個獨眼兒夥計整天在山裡面轉悠,他去找過你一次,沒找着就走了。那時候華中還活着,華中說,孫鐵子說他自己要拉一幫兄弟在山裡‘起局’……那天華中回山,跟衛老大說,孫鐵子在老家見過你,問你回家幹什麼,你說你找不着你媳婦了,懷疑是你六哥把她送來了東北,要收拾東西來東北找你六哥。當時我以爲是真的,現在看來,孫鐵子是在胡說八道……不過衛老大派和尚去過你們家,真的沒見着朱老六,問你大哥,你大哥糊塗了,啥也不知道。”

“我明白了,”朱七隱約感覺自己家又出了事情,估計是朱老六害怕了,躲起來了,“和尚還說過什麼?”

“和尚說,你大哥瘋瘋癲癲的,整天在街上高談闊論,家敗了。”

“我大嫂和我六嫂的消息呢?”

“你大嫂和你六嫂倒沒啥,和尚說,打從找不着你六哥了,你六嫂就搬到你大哥家住去了。”

“還有呢?”

“沒了,”彭福含混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沒事兒的,有事兒和尚就回來說了。”

朱七稍稍放了一下心,回頭望望靜悄悄的林子,拉彭福一把,問:“咱們去哪裡藏着?”彭福說:“你問哪個?在這裡我不如你熟悉。”朱七沉吟了一會兒,腳步轉向了西面:“我從來沒來過這邊,咱們還是應該回奉天,那邊交通方便,咱們必須抓緊時間回山東,在這邊根本藏不了幾天。”話音剛落,彭福身邊的一個夥計悶悶地開了腔:“這個地方我來過,是獐子河。”朱七咦了一聲,歪頭問彭福:“這位兄弟也是咱們的人?”彭福笑道:“剛纔還忘了介紹,”將身邊的兩個夥計往前一扒拉,“這位兄弟叫張雙,也是咱的人。旁邊的兩個也是,胖的叫石頭,瘦的叫木匠。他倆也不是以前老董的人,是去年底從蒙山過去的,蒙山支隊你知道吧?是共產***的隊伍。我聽張鐵嘴說,你把兄弟丁老三就是蒙山支隊的……對了,丁老三也在嶗山呆過一陣子。剛開始跟史青雲他們幾個兄弟在山北邊活動,後來一呼哨走了,好象有任務。”

彭福猛吸一口氣,把話說得氣宇軒昂:“咱們嶗山抗日遊擊隊組建得可真不容易啊。先是拿下了老董……這我就不用詳細跟你說了,等你回去見了衛老大,讓他告訴你。真不容易!那時候,國民黨市黨部的孫殿斌也拉了一支游擊隊,駐紮在山北的惜福鎮。剛開始的時候,孫殿彬派人聯繫衛老大,要求咱們的游擊隊到惜福鎮跟他聯合,還許諾發給咱們槍支彈藥。衛老大是什麼人?**湖啊,他還看不出來?這小子就是想用武器當誘餌,收編咱們。衛老大說,‘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收編我,我還想收編他呢’。直接給他來了個將計就計,讓他們去嶗山共商大計。這小子也夠實在的,帶着幾個兄弟去了嶗山。晚上一起吃了飯,衛老大讓他跟着他上山轉轉,暗地裡派人把他帶來的人全都綁了,當場收繳了三四支手槍……這事兒是我帶着弟兄們乾的。等這小子反應過來,衛老大早已經轉悠進山裡找不着了……哈,這小子灰溜溜地下了山。後來,衛老大給他寫了一封信,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這小子竟然帶着自己的隊伍走了,再也沒見着他們,估計是換地方發展去了。”

“衛老大的心氣兒可真夠高的,”朱七笑了,“照這麼說,咱們的隊伍算是正式紮下根啦。”

“也不能這麼說,我下山的時候,鬼子正進山搜剿,山上挺冷清。”

“這沒什麼,連當年的抗聯也遭遇過這樣的事情,後來還不是一樣發展壯大?”

“可是最後呢?”彭福不以爲然地偏了一下腦袋。

“算了,先不管這些……”

“對了,熊定山也在嶗山,‘青山保’成了他的了,他把路公達給趕跑了。”

“那可就熱鬧了。孫鐵子也去了嶗山,熊定山跟孫鐵子有得‘纏拉’了。”朱七說得有些幸災樂禍。

“孫鐵子?”彭福哧了一下鼻子,“他拉**倒,打從熊定山上了山,他就不見了……反正我是沒見着他。”

“拉倒不了,孫鐵子肚子裡面有牙,早晚得出來跟熊定山幹,定山殺了他大舅。”

“我聽和尚說了,”彭福一咧嘴,“這倆傢伙可真有意思,互相殺舅玩兒。”

沉默片刻,朱七瞥了一直悶聲不響的張雙一眼:“爺們兒,既然你在這邊熟悉,你說咱們應該先去哪裡躲一下?”張雙似乎有話不敢說,眼睛直瞅彭福。彭福納悶着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大腿:“幹!白天的時候我還猶豫着,感覺這事兒不敢去冒那個險,現在我想明白了,咱們現在也算是‘兵強馬壯’了,咋不幹?不是剛纔馬褂說了嘛,請佛容易送佛難,小鬼子把咱哥們兒折騰得不輕,咱們就給他來個一報還一報,炸了狗日的!”朱七吃了一驚:“啥意思?炸誰?”

張雙瞅朱七兩眼,一咬牙:“是這麼回事兒……我跟彭哥下山之前,滕政委交給我一個任務,”略微一頓,咳了一聲,“既然哥兒幾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我乾脆照實說了吧!我是共產黨員。下山之前,滕政委把我喊到了他那裡,告訴我說,松江這邊有我們的隊伍,情報說,獐子河有個鬼子的水電站,他們的人去炸過幾次,沒有成功,讓我找個機會把這個水電站給他炸了……我在蒙山支隊的時候是個爆破手,玩**我有一套,所以滕政委纔想到了我。我們出來了四個人,除了彭哥提前不知道這事兒以外,我們三個人全知道,而且,我們三個人全懂爆破。因爲怕路上出事兒,**我們沒敢帶,只好等到機會成熟……”彭福打斷他道:“既然我已經知道了,就這麼着吧,幹!”見朱七點了點頭,彭福摸一把大馬褂的臉,衝他做了個鬼臉:“這事兒有了你,還怕沒有**?就是王母娘娘褲襠裡的毛兒,你也能給她偷來幾根。”

木匠嬉皮笑臉地跟了一句:“那不就妥了?“

朱七沉吟片刻,開口說:“關鍵是咱們怎麼才能溜進去,進不去的話,就是扛來大炮也白搭。”

張雙說:“沒來之前滕先生已經掌握了情報,水電站也需要勞工,鬼子到處抓呢。”

彭福笑道:“剛纔別跑就對了,沒準兒鬼子這就是想要送咱們去水電站呢。”

大馬褂有些心虛,蛇一般舔着舌頭:“胡說……這纔剛逃出來,你又瞎聯繫什麼。”

朱七邁步就走:“先別研究這個,哥兒幾個先過去看看,做到心中有數。”

夜幕下的獐子河像一條靜靜地窩在那裡的巨蟒,月光將河水耀得波光粼粼。

朱七一行六人涉過河水,沿着河沿走了一陣,在一片參差的葦子邊蹲下了。

張雙指了指遠處閃着鬼火似燈光的一個黑栩栩的山巒說:“那就是鬼子的水電站。”

朱七打眼一看,這是一個兵營似的建築,幾個巨大的信筒子樣的柱子直豎豎地戳向天空,天上有零散的幾個星星。

“哥兒幾個,看樣子咱們直接潛進去不太可能,”朱七盯着柱子嚥了一口唾沫,“而且,咱們就是進去了也不知道應該從哪裡下手纔是。這樣,今晚先找個地方住下,明天在附近溜達溜達,儘量讓鬼子把咱們抓進去……”大馬褂幾乎要哭了:“你還沒受夠啊!要溜達你溜達去,少拉弟兄們跟你一起遭罪,反正我是草雞了,別打我的譜。”彭福推了大馬褂的腦袋一把:“你小子就是沒有中國人的良心,小鬼子這麼欺負咱們,你不跟他們幹,想當逃兵咋的?你想想,如果沒有小鬼子,咱爺們兒能遭這麼多罪?你不是剛纔還吹牛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嗎?”張雙插話道:“打鬼子並不是因爲他親自欺負到你的頭上了,他踐踏咱們的土地就跟欺負到你的頭上一樣。說實在的,我打小就沒了親人,是個孤兒,鬼子來不來我都照樣過我的日子,可是我依然出來扛槍跟他們幹,我們共產黨人追求的是全人類的解放。”彭福點了點頭:“這話滕先生經常對我說。是啊,小鬼子在咱們的土地上橫行霸道,但凡有點兒中國人的血性就應該跟他們拼命!馬褂,你給個痛快話。”

“別說了,”朱七聽得有些煩,把手在眼前猛地一揮,“這事兒不需要你們,我自己去!”

“哪能讓你自己去?”彭福急了,“你有家有業的,萬一……”

“沒什麼萬一,”朱七說,“我觀察過,這裡跟煤窯不同,到處可以藏,實在不行,我可以溜出來。”

“你的意思是,你在裡面弄明白了從哪裡下手,然後出來說一聲,最後咱們一起進去炸?”

“不是這個意思,”朱七的臉色凝重起來,“炸這麼大的傢伙需要的**不會太少,我在裡面接應着……”

“明白了,”張雙的眼睛刷地亮了,“我贊成!只要你在裡面,我們在外面搞到**就可以一點一點地在裡面積攢起來。”

大馬褂終於放心了,瞄着朱七嘿嘿地笑:“這樣也行啊。咱家七哥是個仔細人,當初在煤窯,如果沒有七哥,我恐怕早就讓鬼子給揪出來砍了……七哥膽大心細,這活兒離了他,誰也幹不成。”朱七輕蔑地掃了大馬褂一眼:“你就少說兩句吧,你以爲你的心思我看不出來?彆着急高興,搞**的任務落在你的肩膀上呢,”把頭轉向彭福,微微一笑,“福子,好好看住了馬褂,這小子是個屬驢**的,不經常‘擼’着,他硬不起來。”大馬褂蜷成一團,仰着臉衝朱七翻白眼:“我就是個那個啊……”彭福站起來踢了大馬褂一腳:“走吧,你這個驢**。”

亢家鋪子村在離水電站三裡多路的一個半山腰上,張雙同村的一個夥計倒插門在這裡當“養老女婿”。沒費多大事兒,張雙就找到了他家。找到他家的時候,東南天邊剛剛泛出魚肚白。張雙讓大夥兒在村東頭的一個草垛後面藏着,自己進了門。時候不大,張雙出來了,拍幾下巴掌,一行人魚貫而入。“養老女婿”是個木訥的年輕人,見了這幫人也不說話,吩咐媳婦去竈間生火做飯,自己偎到炕頭又倒下了。吃飯的時候,張雙對朱七說,你說的沒錯,鬼子就是在抓勞工去水電站, 沒有勞動票的外鄉人,鬼子一律抓。朱七心中有了數,將彭福喊到另一間,簡單囑咐了幾句,找根草繩將褂子一紮,穩穩地出了門。

太陽縮在灰茫茫的雲後,蒼白得像個白紙糊的燈籠。

朱七沿着河灘往水電站的方向走,裝做迷了路的樣子,故意走得很慢。

河沿上一個人也看不見,朱七有些失望,他奶奶的,真想讓你們來抓我了,你們倒不出來了,不免有些急噪。

離水電站越來越近了,朱七稍一猶豫,索性一轉身向着水電站的方向走去。

走到離水電站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機會終於來了。

一隊全副武裝的鬼子兵齊刷刷地從水電站獅子口似的大門裡出來,一路狼嗥似的唱着軍歌。

朱七故作害怕,遲遲疑疑地倒騰腳,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朱七的心裡明白,鬼子是不會平白無故地開槍打他的,只要一發現他,最大的可能是先抓住他,然後問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那時候朱七就有話可說了……剛想到這裡,朱七的心就涼了半截,他奶奶的,我猜錯啦!鬼子真的要殺人。朱七清清楚楚地看見,帶隊的那個鬼子兵從腰裡抽出一把盒子槍,看都沒看,朝朱七這邊甩手就是一槍。朱七掉頭就跑,冷汗將他的棉襖都溼透了,連褲腰都粘得像是長在了腰上。剛跑過一片荊棘,後面的槍聲又響了,耳邊有子彈蝗蟲一般飛過。朱七不敢跑了,距離這麼近,再跑的話,恐怕自己八條命也沒了。

蛤蟆似的趴在滿是泥漿的地上的朱七,懊悔得腸子都要斷了……你說我勤不着懶不着,攬這麼個買賣幹啥?我剛剛從虎穴裡逃出來,不好好回家看我的媳婦,不好好先跟已經打好根基的兄弟們呆在一起,跑到這裡來捋什麼虎鬚?朱七的後脖頸都涼了,他似乎已經感覺到有冰冷的刺刀擱在那裡。腦子裡面彷彿擠滿了蒼蠅,嗡嗡的聲音攪得朱七的腦子都要爆炸了。

奇怪的是,槍聲突然停了下來,四周出奇地靜,朱七幾乎聽見了空氣的流動聲。

一個驢鳴般的聲音在沉悶中驀地響了起來:“八格牙路,什麼的幹活?”

朱七一下子放下心來,好啊,說話了就好……一種死裡逃生的喜悅,油然從朱七的心頭升起。

前方有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朱七翻個身子,將兩條胳膊在半空死命地搖:“太君,太君,我是良民!”

一個端着三八大蓋的鬼子兵野狼一般衝過來,掉轉槍頭,猛地一**砸在朱七的胸口上。朱七哎喲一聲,就地打了一個滾,兩手搖得更急了:“太君太君,我是大大的良民……”那個鬼子舉起槍還要往下砸,倒提着盒子槍的鬼子衝上來,一拉端大槍的鬼子,衝朱七一晃盒子槍:“八嘎!你的,什麼的幹活?”朱七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自己的話,躺在地上只管吆喝:“我是大大的良民!早晨出來找我的牲口,不知道爲什麼轉到了這裡。不信你去村子裡打聽打聽,我真的是良民啊。”

鬼子官叉開腿,捏着下巴瞪躺着打滾的朱七看了一會兒,說聲“幺西”,衝端大槍的鬼子一擺頭:“開路!”一聽開路二字,朱七的心一陣失落,啥?這是讓我走?別呀,我白白捱了一陣驚嚇,白白捱了一**就這麼讓我走了?太不夠意思了吧。朱七裝做茫然的樣子,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嘴裡一個勁地嘟囔:“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可就是不挪步。鬼子官回頭猛瞪了他一眼:“開路!”朱七剛想羅嗦幾句,端長槍的鬼子從背後一腳踹了他個趔趄,朱七懵懂着加入了鬼子隊伍。

三天後的一個傍晚。

朱七拎着一隻裝滿**的洋鐵桶,幽靈一般閃進了一個巨大的水泥罐子的後面。

野貓般敏捷的大馬褂貼着不遠處的牆根忽地溜了過來:“七哥,準備好了?”

朱七點了點頭:“人呢?”

大馬褂衝東面的方向吐了一下舌頭:“全來了。”

朱七拍了拍大馬褂的肩膀:“馬上放火。”

大馬褂用力捏了朱七的手一下,嗖地鑽進了對面的黑影。

朱七穩了穩神,提口氣,將桶往地下一傾,裡面嘩地滾出了一個碌碡大小的**包。朱七蹲下身子,仔細地將**包調了一個個兒,從背面拽出一根盤成一團的***。倒提着***,貓着腰躥到了牆根。朱七剛在牆根下面喘了一口氣,天上就騰起了滾滾濃煙,眨眼之間,火光照亮了整個天際。朱七倚着牆根嘿嘿笑了,這下子老子立大功啦!摸出火柴點了一根菸,雙睛如漆,緊緊地盯着自己剛纔藏身的地方。藉着通紅的火光,朱七看見被捅了的馬蜂窩般雜亂的鬼子嗷嗷叫着往火光起處涌去。槍聲,哨子聲在剎那間響成了一片。火光閃處,彭福手裡捏着幾把刀子忽地撲進了中間那個水泥罐子的後面。緊接着,大馬褂、張雙、玻璃花、張雙、木匠、石頭一起撲了進去,每人手裡提着一個洋鐵桶。朱七將手裡的菸頭對準***,來回一拉,***嘶啦嘶啦地着了,朱七一個箭步衝到了罐子後面:“快走!”

張雙將雙手往旁邊一攤:“分頭行動!”

彭福一拽朱七的手腕子,說聲“跟我走”,撒腿往南邊的一個平房邊跑去。

張雙將自己帶的洋鐵桶揚手甩進水泥罐子的一個洞口,緊跟朱七上了平房。

就在朱七他們跳出院牆的剎那,轟的一聲巨響,西牆邊的一個巨大管子狀建築轟然倒塌,煙塵滾滾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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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七三個人捂着耳朵一路狂奔,眨眼消失在濃煙深處。又一陣火光在水電站的大院裡爆裂開來,沖天的濃煙翻滾着撲向四周的建築。火舌舔着天邊與火光同樣顏色的雲朵,猶如大片夕陽映照中的火燒雲。大馬褂甩着冒出火星的褂子一路狂笑,玻璃花、張雙、木匠、石頭聳着肩膀跟在後面,火光將他們照得像是一團剛剛點燃的木炭。朱七跳出來:“別亂跑,在這邊!”大馬褂扭着秧歌步往朱七這邊跑,玻璃花猛然站住了:“我的鞋墊!”反身往後跑。朱七大喊:“別回去,危險!”玻璃花已經鑽進了火光與濃煙裡。朱七的心驀地涼了……大馬褂他們剛鑽進河邊的葦子,水電站裡又炸開了一聲巨響。朱七看見,舉着一雙鞋墊的玻璃花像是被扔向天邊的一個雪球,無聲地在半空中碎了,那隻握着鞋墊的手扭曲着鑽進了紅色的天。彭福迎着這聲巨響從葦子裡面站了出來,煙塵與火光在他的身上交替出現,看上去像是一個怪獸。

“七哥,痛快啊!”大馬褂踉蹌着撲到朱七的身上,喊完這一嗓子,竟然像個娘們似的哭了。

“咱們的人都到齊了?”朱七推開鼻涕一樣軟的大馬褂,來回掃着衆人。

“全齊了。”彭福將叼在嘴裡的刀子一把一把地往腰上別。

“老張,你的那個**包什麼時候炸?”朱七的表情硬得像木雕。

“等咱們離開,它自然就炸了。”張雙胸有成竹地回了一句,轉身就走。

十分鐘後,早已坐在馬車上的朱七聽到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水電站最後的那個水泥罐子在身後四分五裂。

馬車得得地走。暖風吹拂着幾個人依然興奮着的臉。

朱七回過頭,靜靜地注視着漸漸遠去的火光,腦海裡全是玻璃花握着鞋墊飄在半空中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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