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追遠沒有去嘗試叫醒潤生他們,因爲根據自己剛剛的親身經歷,他清楚這次四人所遇到的不是普通的瘴,而是陰瘴。
前者可以類比成現在遊樂園裡的普通鬼屋,給你身臨其境的感覺,後者則更高檔,帶着明顯的互動性與引導性。
先前在“夢”裡,分明有人在刻意引導着他們前進,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譚文彬說想有什麼,它就給你安排什麼,其實想要的目的,就是讓人一直刻意沉浸在夢裡頭,隔絕掉現實的正在發生。
這種狀態下,身體和精神之間的分割很是明顯,連自己都能無法察覺到是走陰狀態,說明靠外界的身體刺激根本達不到精神意識層面。
另外,自己要是執意去推晃企圖喚醒他們,一不小心還容易把現在還站着的他們推倒進水裡,本來人家站那兒距離被水淹沒還有一段時間,這樣一來等同於提前判個死刑。
掃一眼潤生他們,再掃向婦人啓門石雕,她那陰慘慘的嘲諷笑容,是那麼的寫實與細膩。
李追遠下意識地想游過去,看看能不能把石雕推回原位,亦或者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蓋石雕身上,以期能中斷掉這種作用效果。
可當這種念頭在腦海中升騰而起時,李追遠立刻用力搖頭。
若是普通的探險者、求生者之流,按照這個思路走是正常的,可這並未脫離傳統的應試者思維。
李追遠沒去遊向石雕,而是向石梯游去,然後拾級而上,走到水面之上,轉身,對着下方的潤生他們以及更遠一點的婦人啓門石雕,坐了下來。
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冷靜,各種已掌握和可推測的信息在他腦子裡快速運轉,他一邊重新梳理着這一切一邊以風水格局之法推演面前的局面。
前者,沒梳理得通,卡在了蛇尾處那道出現又離開的人影身上。
後者,也沒推演得出,因爲眼下四周的風水格局並未有明顯清晰的變化。
但李追遠並未因此感到氣餒,失敗有時候也是一種試錯,當一條最主流的思路發現被堵死時,那先前的岔道就算再不合理再可笑,都意味着可能是真的。
夢裡的人影,可能沒那麼重要,因爲它的思路只是在模仿與引導,樓梯上頭出現一間屋子,屋子裡出現石鐘乳,已經夠不合理的了,接下來的蛇雕居然一連用了兩條,說不定接下來還有第三條第四條。
如此精細宏大的雕工製作,真就一直拿來當梯子是吧,偶爾一次拿古董字畫燒個茶喝還能稱得上“雅趣”,一直燒一直燒,那就多少腦子有點病。
有主觀引導,卻不似人爲,脫離當局者迷後,甚至覺得有點可笑。
至於那座石雕,既然以它爲基礎推演出的風水格局完全無效,那就大膽推測它就是屁用沒有。
石雕自己先前是仔細檢查過的,到底是怎樣鬼斧神工的機關能讓本不存在的另一半身體,忽然扭變出來?
人的想象。
所以,自己還沒完全醒來,這是第二層夢,多層陰瘴。
李追遠忽然覺得,自己能喊得醒潤生他們了,他撩起腳下還在上漲的水面,潑灑在潤生他們三人的臉上,喊道:
“潤生哥,彬彬哥,亮亮哥。”
很快,三人的眼皮開始顫動,然後一個個地睜開眼。
“啊,剛剛是在做夢麼?”
“我們是怎麼了?”
“小遠,你沒事吧?”
李追遠嘴角抽了抽,他沒去理會潤生三人,而是自顧自地翻了個身,跪伏在梯子上。
自己四人是面朝着石梯怔住的,可自己先前意識卻被婦人啓門石雕完全吸引,但實際上,真正最先想到有問題的,應該是這石梯,且是最下面的那一層。
因爲入局前,剛漲水,水纔剛剛到鞋底。
李追遠走下樓梯,潛入水中,來到最下一層臺階前,手電筒先對着那一層臺階用力敲了敲,然後對着它照射。
原本普通的石梯,在此刻居然呈現出類似翡翠的透光性,裡面也出現了絮狀物,但和普通翡翠裡固定不動的絮狀物不同,這裡頭的東西是在動的,像是一條條長長的寄生蟲,也像是一條條小白蛇。
正好其中有一條,正在從石梯邊緣往外鑽,已經鑽出了一半,要不是提前發現且一直用手電觀察注視着,它什麼時候鑽出來融入水裡,根本就察覺不到。
它完全鑽出來了,李追遠伸出手放在它面前,它咬了上去。
“嘶……”
劇烈的疼痛當即傳來,這痛感是深層次的,且在逐步放大。
“啊……”
“咕嚕……咕嚕……”
李追遠再次醒來。
這次,他在水裡,水位已經沒過他嘴巴,只在自己鼻下一點點,再往上漫一絲,自己口鼻就會被徹底覆蓋,到時候真正的自己就會陷入窒息狀態。
這一醒來,嘴巴還在發出着慘痛叫聲,可不就一下子灌入了好幾口水。
水中轉身,先看向潤生他們,他們依舊站在那兒,沒有醒。
都說天塌下來個高的頂着,可水漲起來,卻是個矮的先被淹死。
再次看向後方,婦人啓門石雕還是原先的樣子,只有被削平的後半身對着自己,哪裡來的陰慘慘笑容。
李追遠知道,自己這是徹底醒了,迴歸於現實。
顧不得再細看其它了,李追遠先潛入水中,拿着手電筒照向自己的腿,清晰的痛感就是從那裡傳出的。
擼起褲管,手電筒照過去,一條細小如白線的長長東西,前端在自己皮膚上,後端不停地隨着水波飄揚,又像是它自己還挺高興,在歡快地搖着尾巴。
人的身體是一件很精密的儀器,其實伱正常活動時,骨骼摩擦、肌肉拉伸這些,都會帶來疼痛,可這些卻被大腦命令分泌出的物質給鎮痛了,這也是爲什麼對喜歡鍛鍊的人而言,跑步能給你帶來愉悅的原因。
而癮君子就是因爲一下子汲取太多的快樂,導致大腦那邊分泌也出了問題,誤以爲你不需要那些身體本身的鎮痛了,等斷吸後就會出現極明顯的戒斷反應,比如螞蟻在身上亂爬。
這種“小蛇”的作用也是一樣,其實它咬的那一口很疼,卻麻痹你的感知,但痛感其實一直都在的,只有當你真的意識到有它的存在時,才能喚醒被麻痹的感知。
真的是,高端的食材只需要用樸素的烹飪方法,高明的陰瘴……是直接下蠱啊。
李追遠伸手抓住它,將其拔出,它在掙扎在跳動,李追遠乾脆雙手拉扯,將其扭斷。
其實,如果可以的話,這玩意兒他真想收藏下來,以後用它們來配合研究開發走陰。
但一來他沒合適的研究條件,二來眼下條件也不允許。
李追遠繼續去往潤生那裡,擼起潤生的褲管,也看見了那條白色的細線,扯出。
接下來是譚文彬。
“噗通!”
潤生醒了,痛得摔倒了。
“噗通!”
譚文彬也醒了,也是摔入水中。
可等李追遠剛擼起薛亮亮的褲管準備依葫蘆畫瓢時,卻發現咬在薛亮亮腿上的長白線頭,竟然是黑色的!
而且一副了無生機的樣子,哪怕不用自己動手去扯,這玩意兒估計自己也蹦躂不了多久的樣子。
這也就意味着,薛亮亮是能夠憑藉自身“抵抗力”醒來的,而且很快了。
但等薛亮亮醒來,他可能來得及救下潤生和譚文彬,但自己肯定已經溺死了。
伸手一拔。
薛亮亮“嘶”了一聲,痛感卻沒譚文彬和潤生那麼強,他不僅沒摔倒,醒來後還立刻伸手去扶水下的男孩。
四人全部爬上樓梯,離開水面。
李追遠把剛剛的事對他們三人說了,三人紛紛面露大驚,也是一陣後怕。
然後,從三人的複述中,李追遠意外地發現一件事,那就是四人做的夢,是相通的。
分明被四條細小的白蛇咬中,除此之外再無牽連,卻能做起同一個夢。
這讓李追遠再看向第一層臺階時,眼裡出現了更爲炙烈的火熱。
這真的是好東西啊,能在水裡活動,要是能馴養掌握它,以後結合魏正道黑皮書想要去控制死倒時,豈不就是能更順暢了?
反正死倒基本都在水域邊活動,就算上岸了,它也會自己出水。
“小遠,我去幫你把第一層臺階砸開?”
潤生是懂男孩的。
譚文彬有些後怕地問道:“會不會因此放出更多條,然後再咬我們?”
薛亮亮猜測道:“要是這樣的話,就不會只有一條來咬着我們了,而是會很多條一起上,我覺得可能是因爲人被咬過一次後,就會有抗性,第二條再咬只會起到反效果把我們給直接痛醒。”
譚文彬舒了口氣:“意思是,這玩意兒已經對咱們沒效果了?”
薛亮亮:“就是再咬到,可以就當被蚊子叮咬,察覺到了拍死它就好了。”
譚文彬好奇道:“亮哥,爲什麼小遠說你身上那條已經變黑了?”
“我不知道。”薛亮亮也很是疑惑。
譚文彬砸了砸舌頭,感慨道:“果然,沒好處誰當上門女婿。”
李追遠瞥了譚文彬一眼:“你也想去?”
“啊?”譚文彬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臉,“也得有人願意招,還得看上我才行。”
“你可以問問周家招不招。”
“周家?”譚文彬立刻來了興致,“和白家一樣的水下古鎮麼?”
“班長周云云家。”
譚文彬:“……”
秦叔的事兒,李追遠沒細告訴他們,因爲柳玉梅還得繼續住太爺家。
那晚,要是沒秦叔一個人去打白家鎮,薛亮亮也拿不到上門女婿的條件。
本質上,白家根本就不是要招婿,甚至連搶壓寨夫人都不算,人要的,就是個生孩子搭子。
而且人家玩的那套更極端,不僅是去父留子了,是去父去子只留女。
白家鎮只有白家娘娘,地方誌上和白家鎮屋子裡,可從未見過什麼白家少爺和白家公公,幾百年來,那幫人都去哪裡了?
因此,譚文彬羨慕薛亮亮的待遇,但這種待遇不可複製,正常待遇其實是“悅後即焚”。
同時,這也牽扯出了另一點,那場丁家宴會結束後,柳玉梅對自己說了秦柳兩家的事,也說了她這老太太爲什麼現在還有底氣不給那幫人面子。
李追遠覺得柳奶奶沒騙自己,她告訴自己的是真相,但真相可能沒說全。
那就是秦柳兩家的傳承,可能已經走向了另一條路,這一點,從餘樹對柳奶奶的態度上就能瞧出端倪。
這也符合人老奶奶的一貫風格,隱藏在大大方方炫富之下的,也是大大方方地藏拙。
“小遠?”潤生的再次呼喚,打斷了男孩的思緒。
李追遠抿了抿嘴脣,既然心動了,那就行動吧。
“潤生哥,可現在手頭沒工具。”
“這好辦。”
見李追遠答應了,潤生當即一個猛子重新紮入水中。
其實,李追遠也會水,太爺家房子西側就是小河,那段時間他不敢去別的水域,連釣魚都很排斥,但在太爺家附近還是安全的,所以也讓潤生教自己游泳。
他學會了,可遇到危險時,還是習慣讓潤生來拉扯自己,無它,潤生水性太好了。
如果潤生以後也能學會秦叔那招,原地給自己拉扯出魚鰓,那潤生簡直就是第二個秦叔。
李追遠和薛亮亮站起身,拿手電照着潤生,這不像是給潤生照明,因爲水下的潤生似乎不怎麼需要眼睛,更像是給他們倆自己照着看的。
譚文彬起初沒跟着這樣做,然後他不經意間低下頭,看着自己胸上掛着的手電,這才意識到自己手電只是在夢裡丟了,現實裡還在。
不過猶豫之下,他還是決定不用了,替自己這隻保留點電量。
他現在有種危機感,小遠在團隊裡的作用自不必說,潤生也不必多提,哪怕是薛亮亮也是很有用的,就是自己……好像除了在隊伍氛圍低迷時活躍一下氣氛外,沒啥用了。
他甚至連鐘乳石的化學式都不知道。
而團隊裡邊緣人的宿命,就是被逐漸被剔除團隊,哪怕念在舊情人家願意繼續帶自己玩,自己也玩不下去了。
自己得給自己想想辦法增加用途,是操持起亮亮哥留在學校裡的那些工作室小超市產業幫小遠賺錢呢……還是去改爲報考金陵警察學院?
沒趁手的工具,潤生就去找來一塊石頭,然後在水下,對着第一層臺階就是一陣猛砸。
水下發力很受影響,但潤生似乎天生就懂得如何規避。
砸着砸着,第一層臺階,居然真的裂開了,不斷有類似翡翠石料的碎片漂浮出來。
譚文彬嚥了口唾沫:“這個,是不是很值錢?”
李追遠說道:“是玉,但是最普通的料子,不值錢。”
“哦。”譚文彬點點頭,打消了收集的念頭,但轉而又看向身後臺階上面,心想着待會兒上去了要是發現了什麼值錢的東西,自己可得帶些出來。
小遠和亮亮人淡如菊,那銅臭氣就讓自己一個人擔着吧。
事實再度證明,最直接的不一定是最有效的,但起碼會見效。
李追遠猜測,這裡以前應該也有人來過,但估計很多人都被“陰瘴”後最終被水溺死或沖走了。
就算有人得以破瘴,估計也就心有餘悸地趕緊上去了。
哪像自己這四人,見人家陷阱好,就把陷阱拆回家去,土匪都沒這麼會刮地皮。
臺階被砸開了,很多條蟲子都散出,但它們似乎能感應到誰有了抗性,就沒再向四人靠近,連就在它們面前的潤生,它們也是繞着走。
不過,這些蟲子應該也離不開這裡太久,薛亮亮自身的特殊性,只是加速了它們的這一進程,等離開所寄存的特殊環境後,它們就會自己消亡,有些玩意兒,單靠它們自己,是無法在自然界裡穩定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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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生浮出水面,手裡託舉着一塊玉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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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遠,給。”
李追遠伸手接了過來,拿手電筒照射。
下方有字,卻不是四方字,而是隻刻着一個字。
李追遠:“庸?”
譚文彬看了看薛亮亮:“什麼意思,中庸?”
薛亮亮聳了聳肩:“我說我連這字都沒看得懂,你信麼?”
譚文彬明顯不信。
薛亮亮有些哭笑不得地道:“這就得看家學了,小遠懂這些。”
李追遠說道:“這裡是萬州,又叫萬縣,舊石器時代就有先民活動痕跡,也留下了很多遺蹟,歷史上在這裡能和‘庸’對上的,是商周時的庸國,不過在春秋時期,被秦、楚、巴三國聯手滅亡。”
譚文彬眼睛一亮:“這是春秋時的寶貝?”
李追遠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做工看起來……以及那尊婦人啓門石雕上女性裙襬的款式,又像是秦漢後的。”
薛亮亮問道:“小遠,你無法確定麼?”
李追遠:“我只是會背書,古玩古建築這些,光靠背書沒用。”
薛亮亮猜測道:“那可不可能是後來有人在這裡發現了些庸國隱秘,然後在這裡修建了這個?”
譚文彬不解道:“還能這樣?”
薛亮亮解釋道:“這個做法挺常見,就比如現在很多景點是在原有舊址基礎上開發再建起的展覽館,本質上,不也是一樣的麼。”
李追遠輕輕晃了晃手中的印,玉石講究個水潤,那這裡頭,簡直大發了,似膠似液,裡面還有細小的顆粒狀,應該是那種小蛇的蛇卵。
那些蛇,是從這印裡孵化出的,平日裡應該也是保持着這種狀態,只有受到某種刺激和感知後纔會孵化出一些來。
所以,是孵化出的蛇,還會迴歸重新產卵麼?
是每次產出都有定量還是有什麼特殊觸發機制。
目前看來,應該是潤生打破了臺階後,破壞了寄存環境,裡頭的卵也不會再孵化了。
“潤生哥。”
“嗯。”李追遠將庸印交給了潤生保管,這件東西,只能等離開這裡後再研究了。
隨即,四人再度將目光看向樓梯上方。
水漲得越來越厲害了,大家只能朝上走。
李追遠提醒道:“大家多留個心眼,小心。”
譚文彬馬上應道:“會的,我隔段時間就用力掐一下自己大腿。”
大家再次拾級而上。
這次沒走多遠,就看見平臺了,也不再是那棟門屋,而是一尊巨大的蛇頭雕,大張着嘴,所有進入這裡的人彷彿都是在被其吞噬。
薛亮亮說道:“看來,庸國人信仰蛇。”
進入蛇口後,出現的是一個很寬闊的平面,沒有蛇軀梯子,而是一尊尊石柱,手電筒照射過去,這裡如同一座地下宮殿。
但一點都不金碧輝煌,反而顯得很原始粗糙,並且陳設也不多,顯得很空曠。
再往前走一段,四人的腳步聲開始在這裡迴響,哪怕四人在察覺到後已極爲小心地躡手躡腳,依舊沒用,迴響聲越來越大。
到最後,已經不是迴響聲了,因爲四人已經停下,可這聲音卻還在自己持續,且愈演愈烈。
終於,前方出現了一點綠色的光亮。
李追遠將手電向前照去,綠色的光亮很快隱去,出現的是一頭正欲撲下的猛虎。
大家都嚇了一跳,紛紛後退,站在最前面的潤生則在後退時下壓了重心,雙拳攥緊,這是做好了打虎的準備。
不過很快,大家意識到,那頭老虎是死的,它位於一座石臺上,雖然歷經這麼久依舊栩栩如生,可本質上還是一具標本。
但消失的那點綠光再度浮現,虎眸頃刻間充斥着綠光,如同猛虎復甦。
只是,已經發現老虎本質的四人,只會下意識地認爲標本里有東西,而不會真覺得老虎復活了。
李追遠懷疑,這應該是設備原因,手電筒這玩意兒比火把照明要高效得太多,也使得原本這些用以嚇退外來者的佈置,在效果上大打折扣。
手電挪移,發現附近很多臺子上,都立着各種各樣的猛獸,有些物種,在當下已經不在這一帶區域活動了。
最奇特的,還是兩個人,從外形上可以清晰分辨出是一男一女,他們身穿皮甲,面覆青銅蛇形面具,站在百獸中間,如同指揮它們的王者。
只是,男女雙臂雙手都有握舉之姿,現在卻是空的。
手電往臺子下掃了兩下,能看見幾攤腐朽物,應該像出土的兵馬俑那樣,原本手裡拿着的東西都爛掉了。
就是這女的,她右臂高舉,應該是拿着某件武器,再結合其腳下臺面處掉落的青銅矛頭,應該是手持長矛,但其左手是掌心朝上的,應該是託舉着什麼東西,不是武器,更可能是某種信物。
但下方檯面上卻沒有相對應痕跡,是徹底腐朽了,還是被人拿走了?
到現在,其實還沒發現這裡有人曾來過的痕跡。
男女的眼眸,也逐漸亮起了綠光,但這些綠光在手電照射下,會有明顯的避退感,基本是手電照過去後它就被壓下去,手電一挪開,它就又亮騰起來。
有幾點亮光還在外頭遊弋,但遊弋了一會兒也就消散了,應該是螢火蟲一類的東西。
它們寄居在野獸和人的身體標本內,受到外界驚擾就會亮起,從而營造出“震懾”效果。
既然知道了是什麼,那就也沒什麼可怕的了,純當是在博物館參觀。
四人繼續往前,迴響聲似乎得到了鼓勵,又重新蓄積起來。
等穿過百獸石臺時,還沒等手電筒照向遠處,前方,忽地升騰起一團巨大的綠色,一座巨大高聳的白骨堆出現在四人面前。
那裡頭,寄居着不知多少螢火蟲,現在的迴響其實就是它們內部的層層復甦,這會兒徹底醒來撲騰起翅膀,如同白骨堆上燃起了森然的鬼火。
白骨裡,最外圍是馬、牛、羊、豬、狗、雞;中間是虎、鹿、熊、猿、鳥。
分別對應着六畜五禽。
四周很多散亂的骨頭,但大部分還是依舊保留着完整架構的拼接,否則也沒那麼好辨認。
最中間,也是撐起白骨堆高度的,是人。
一具具人形骸骨,像是搭積木一般,你拖着我,我撐着你,向上攀爬,是這白骨堆的主要支撐。
薛亮亮張着嘴,眼裡滿是震撼,專業性質,他看見的,是一種力學與美學結合的美感。
可能,現場四人裡,唯一能深切感受到殘酷和不忍的,只有譚文彬了。
人殉,或者叫以人命爲載體所塑造出的所謂藝術品,總能讓人產生兔死狐悲的感覺。
只是,譚文彬左看看右看看,潤生還是一副沒表情的老樣子,小遠和亮亮則更多的是欣賞,他也就在心底不停默唸: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默唸結束後,他還順便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掐得太用力了,疼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薛亮亮注意到了,伸手拍了拍譚文彬肩膀,安慰道:“看開點,都是過去的愚昧。”
這些螢火蟲除了發亮外,並未有攻擊的架勢,而且因爲它們的出現,將這裡大面積的照亮。
“白骨火堆”後方,出現了十幾層向上的臺階。
臺階之上則有一張巨大的牀,牀上以金縷作爲帷幔,既在光亮下熠熠生輝,也起到了很好的視覺隔絕效果。
可看這帷幔款式,哪怕看不見裡面,依舊能腦補出裡面坐着一個女人的場景。
最重要的是,大牀後方,是一扇虛掩的大門。
整個地宮裡,就這唯一一處看起來是能向上的,也是衆人離開地下回到地面的關鍵。
四人繞過了白骨火堆,來到臺階下。
隨即,三人愣住了。
薛亮亮則好奇問道:“這裡怎麼還有鏟子,有人來過?”
譚文彬說道:“好像咱們的黃河鏟。”
潤生彎腰,將鏟子撿起:“就是咱們的黃河鏟,一個型號。”
“咔嚓”兩聲,潤生本想拼裝一下,可鏟子卻直接斷裂開了,這是鏽壞了。
譚文彬說道:“所以,這是有咱們的前輩來過?”
薛亮亮問道:“撈屍人還去盜墓?”
但很快,薛亮亮就又改口道:“哦,不對,這裡也不是墓,有牀,卻沒棺材。”
緊接着,薛亮亮再次找補:“可能你們前輩是爲了對付那條大東西才進的這裡,是想爲民除害。”
李追遠說道:“亮亮哥,你不用這麼緊張,我們這次是因意外才下到這裡的,但要是提前知曉有這處地方,我也會想下來的,不過會做好提前準備。
再說了,有一夥人叫水猴子,他們就是專門盜水葬的,雖然我不認他們是同行,但他們學的東西,其實和我們是一個路數。”
說着,李追遠伸手從潤生那裡接過了斷裂的黃河鏟,檢查了一下,確認是自己這一行的,不是洛陽鏟。
這意味着,確實有本行當前輩進到過這裡,而且從鏽斷的鏟子上可以瞧出細節,原物很專業,和魏正道書裡標準的黃河鏟配置一樣。
所以,進來的前輩,也是專業的。
但,他們進來真的只是爲了發財的麼?
衆人開始上臺階,除了一開始的這把黃河鏟外,沒發現其它東西。
等到了最上方,和那張大牀平齊時,這才發現牀的四周有一圈四方凹槽,裡面是白綠色的液體。
一股莫名的味道,起先根本就聞不到,等站上來後纔開始入鼻。
這味道,太過熟悉,都不用潤生提醒,連譚文彬都能脫口而出:“水屍臭。”
潤生補充道:“很濃,很純。”
李追遠提醒道:“我們從側邊走,不要驚擾觸碰其它。”
側邊很窄,只夠一人側身行進,大家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挪。
即使是譚文彬對大牀帷幔上的金子很眼熱,這會兒也是半點不敢動心思去拿的,牽扯到死倒了,而且是這種地方這種規格的死倒,再貪心就不合適了。
無驚無險,大家繞過了牀和牀周圍的水潭,來到了後方。
大門就在上頭,往上走,應該就能找到出去的路。
四人不禁再回頭看向身後,先前的牀,以這個角度看,倒更像是一艘位於水潭中央的小船。
譚文彬惋惜道:“可惜了,這麼多金子。”
薛亮亮輕輕拍了拍他胳膊,問道:“怎麼,動心了?”
譚文彬直言不諱:“嗯。”
薛亮亮提醒道:“這裡的東西,不能拿。”
譚文彬:“額……”
“小遠拿的那個是差點害死我們的東西,它和我們有仇,所以拿走是應該的。
而且這裡以後被考古挖掘時,那東西留在下面,說不定會對我們考古同志造成危害,必須得提前剔除。”
譚文彬覺得,小遠可能自己都沒想得這麼多。
“亮哥,你是會找補的。”
“我是實事求是。”
“其實我也沒想拿這些金子去發財,你看骨頭堆裡那麼多的人殉,這裡雖然不是墓,但這兒也都是民脂民膏,其它文物就算了,金子要是帶出去,咱不用來改善生活,小頭留一點給小遠哥做研究經費,大頭捐給萬州政府工程和希望小學,也算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了,總好過在地下放着吃灰。”
薛亮亮笑道:“還說我呢,你纔是真的會找補。”
“哪有。”
“金子做成飾品了,也是文物了。”
“艹。”
李追遠開口道:“我們走吧,出去後,把這裡彙報……”
話還沒說完,前方虛掩的大門一側,竟探出了一張女人的臉。
她出現得是那般詭異,那般突兀,且毫無徵兆。
尤其是在大家剛剛過了平臺上的大牀,自以爲安全了開始放下警惕時。
這,纔是真正的婦人啓門圖。
四人都被這張臉的出現嚇了一跳,但潤生的應激反應是,拿着手頭剩下的半截黃河鏟,對着那門後女人的腦袋就直接拍去!
管你是什麼牛鬼蛇神,先吃我一鏟!
“啪!”
女人的臉消失,潤生的鏟子只砸到門邊。
“咯咯咯……”
女人的臉從另一側門後再次探出,這次她的上下嘴脣開始來回閉合,發出了銀鈴般的笑聲。
要是在午後公園裡聽到這笑聲會覺得很甜美,可在眼下這個環境下,只能讓人心裡滲得慌頭皮發麻。
潤生再次舉起鏟子砸去。
“啪!”
女人的臉又消失了。
可她的笑聲,卻越來越大,不再僅僅侷限於這裡,而是擴散開去,漸漸在整個地宮裡迴盪。
原本綠色的螢火蟲,身上的光亮開始變成紅色,將地宮渲染得如同血海。
大牀周圍原本白綠色的水潭,在這會兒也開始“咕嘟咕嘟”冒起了泡,像是沸騰了起來。
就連那牀上的金色帷幔,此刻也無風自搖,這下不用腦補,可以看見裡頭端坐着一個身穿華貴紅衣的女人。
女人的頭髮竟然還是黑色的,而且顯得很柔順亮澤,順着後背披散下去,在身後散開。
而且伴隨着帷幔晃動,女人的胳膊開始詭異的扭動,連頭髮也開始緩緩掃轉。
很快,女人的兩隻胳膊倒直過來,原本放在前方看不見的兩隻手,此時出現在了後方,也就是正對李追遠四人的方向。
而長髮的掃動,更像是來自腦袋的扭轉。
雖然因頭髮的覆蓋,看不見裡面,但給人感覺上,她應該已經把腦袋給擰轉了過來。
原本她是面朝宮殿坐着的,現在,她面朝大門。
前方,門那邊有女人的臉,在不停探出還在發笑。
後頭,本該被四人安全跳過的牀中女人也已“甦醒”。
這一下子,將夾在中間的四人,變得進退不得。
不過,李追遠倒是明白了這裡的構造原因,這個地宮不是墓,更像是一座祭祀場所。
相較而言,後世那些墓葬主穴位牆壁上所畫的婦人啓門圖,只能算是一種東施效顰。
人家這是親自給自己修建的這處場所,也開了真正的門,就等着大門內“婦人啓門”,好接引她步入極樂世界!
是門後探出頭的女人,觸發了這一切。
可她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早不觸發晚不觸發,偏偏等自己四人要過門時,她出現了?
你要是早點把人接引走,自己這邊還省事了,一座光禿禿沒危險的地宮多好,反正自己四人只是避險路過借個道。
“小遠?”
潤生攥着半截鏟子發出了詢問。
薛亮亮和譚文彬也緊靠在李追遠身側,他們三人下意識地將男孩護在中間。
可現在,必須要拿個章程出來了。
“嗡嗡嗡嗡嗡嗡!”
下方水潭那兒,傳來重物摩擦聲,整張牀,也隨之被擡起。
自潭水下,出現了八個人,他們都用自己的肩膀,將牀扛起。
四個邊角位置下的人,全是身穿皮甲的男子,和剛進地宮時所看見的百獸中的那男子很像。
浮出水面後的他們閉着眼,但眼角和口鼻處,依舊有液態的東西流淌而出,不像其它死倒流出的是水,他們流出的是銀色的液體,像是水銀。
“水銀煉屍……”
魏正道《江湖志怪錄》裡就記載過這一類死倒,專置於水葬處,拱衛墓主。
這一類死倒正常撈屍人是碰不到的,因爲他們不盜墓,只有水猴子們纔會去專門研究對付這個。
除了這四位身穿皮甲,一看就是最早佈置這裡時就和牀中女人一起留下的外,還有四個人,他們身穿束身長褂,每個人腦袋後都有一條長長的辮子。
這四個清朝人,大概率就是留下黃河鏟的四位同行前輩。
李追遠認他們是前輩而不是水猴子的原因就是,水猴子一般是羣體出動,像上次丁大林他們那幫人一樣,二十個人都算是小規模團伙了,而這裡,只有四個人,且也沒留下其他人的屍體。
先前有着濃郁水屍味的潭水,應該有着類似防腐的效果,因爲這些人以及其身上的衣物,居然沒有腐爛或膨脹,依舊保留得很鮮活。
八人擡牀,離開了水潭,踏上了向上的臺階,每一步都是整齊落下,帶來恐怖的壓力。
“咯咯咯……咯咯咯………”
虛掩的門後,笑聲還在繼續。
“小遠!”
潤生又喊了一聲,是到了做出選擇的時候了。
其實這時候,潤生已經作勢要往門裡衝了,薛亮亮和譚文彬也都做好了相同的準備。
比起下方八人擡牀和牀上坐着的那個神秘女人,正常人都會選擇向門裡衝,畢竟門裡就那張臉而已!
可就在這時,李追遠忽然看到,四個託舉着大牀的清朝人中,右側邊緣的那一個,雖然身體和手很僵直,仍舊保持着託舉和行進動作,但他的眼睛卻在轉動,不停地向左側挪再回來再向左側挪,同時嘴巴也在張開閉合做着無聲的口型:
“往這走……往這走……往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