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姐姐,見到霞媽了?沒說浩然和一凡的事?一凡幾乎不知道浩然與文家的事,知道的也是浩然親口說的,和一毛一毫毛關係都沒有。那隻討厭的耗子,就是姐姐你推薦的那隻潑皮啊鼠,把小弟我的嗓子給弄啞了。現在好了,一毛手到擒來,妙手回春,這不又能口若懸河了。知道嗎?剛纔,大約30分鐘前,一凡暗自哭鼻子了,好傷心喲......”塵世間,一毛在寂寞中吟唱,一凡流出無知的眼淚。
“老蘇活着的時候就說過,不新鮮。”霞媽說的老蘇何許人也?
“你是說遠在希臘的蘇格拉底?好像女人都喜歡這老老頭。回頭,還是問問老徐頭這是爲什麼?”謝謝嚴老答疑解惑,您老的惑惠子這方有解,就是不說。老爺子盯着惠子的眼神中也有惑--啥時候霞霞出面兒?快了,靜靜地享受寂寞,享受等待吧。
“你鍾愛的‘人性’等着你,老爹等着我,回球見。”霞霞回來了,她有了時間觀念,知道了塵世間的流行語。又一聲“回-球- 見”猶如來自幽谷的溪鳴,引領着嚴老先生的背影、水蘭花、滿窗的星斗和“心猿意馬”漸漸地消失在幽幽的夜幕之中。老人家沒有回頭,沒再說“後會有期”。回球見,惠子暗自呼喚。
喚來了風高氣爽的金色秋天。
這是哪?兩邊都是高牆。對,是衚衕,它向我們走來。等等,停下。右手邊,兩扇長着門環的朱漆門緊閉着,牌子上書“織染局4號”嗯,知道了就是這兒了。沒等叩門,吱扭一聲門開了,又是衚衕,像是個死衚衕,按老爺子的步碼,五步開外就撞南牆。有水聲,順着右牆根有一小溪,這麼多小金錢龜在這裡戲水,有停下來翹首的,是歡迎我們?還是我們打擾了你們?要麼是打聽我們從哪裡來?作爲見面禮伸手摸一摸它們吧?別了,害怕一點點,羞臊一點點,方顯大家閨秀的本色。喂,老爺子知道這是哪兒了嗎?又沒留長鬍子,您摸下巴幹什麼?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沒毛了。您這是從哪兒學的這些戲份兒--仰天閉眼長吸氣,嗅到了什麼?青苔味?還是沙琪瑪、桃酥、綠豆糕?這南牆也不移一移,讓老爺子進去呀,別讓他把戲演過了頭。好,鴿子來的及時,拉着響哨凌空翱翔,拉開了老爺子的眼皮,他笑了,流着老淚笑了。
“老爸,這地方有印象嗎?”霞霞從南牆邊露出個頭。
“惠子姐姐,這邊籃球賽開始了,你家老爺子剛投了一個三分,帥極了。快來吧,過時不候。我家老錢說了,不許發視頻,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海倫,什麼年頭的往事呀?”
“老錢說是,大學時期,60多年前,具體他也數不清了。”
“我這邊都回到80多年前了,我家老爺子正流淚清洗內核存儲呢。惠子要做大家閨秀,可不敢像海倫那樣翻江倒海造次一方。”
“老錢說了,什麼蘿蔔栽什麼坑兒!老錢好棒,投中了......”海倫是胡蘿蔔,惠子願做小水蘿蔔—老爺子愛吃這一口,但不許沾醬吃,鹽分太重。
“知道,知道,這是你太姥爺的家。”看來老爺子這是清理乾淨了。南牆右轉彎了,鴿子的迎賓曲唱完了。
“不準確,也是太姥姥的家。”
這場景得“啊”一嘴:啊,別有洞天!這就是老爺子夢中的那個老北京鼓樓城根兒下的四合院。巧妙,那堵南牆是西廂房的側牆,起到了屏風的作用,保護隱私。
喂,小心。一條大黑狗,竄了出來,晃了晃尾巴,掉頭就跑沒影了。老爺子要去摸,腿腳卻沒跟上。
“這狗是哪家的,咋沒印象哪?”喂,別拍腦門,拍也拍不出來。別望了,都跑遠了,連氣味都沒有留下。嗯,浩然、一凡、文莉來過這裡,她們的氣味很濃,估計逗留時間不短。廖明、池浩、董萍也來過,但屁股沒坐熱就溜了。
“您沒見過它,它是太爺爺太奶媽家的。從西直門火車站附近出發,花了半年多時間跑回張家口西紅廟老家的那條狗。它來這裡是叫您回去看看。”歷史翻滾到哪年哪月了?
“我小的時候,奶奶給我講過這個故事。說那條狗跑回家時,一瘸一拐,骨瘦如柴。奶奶是第一個見到的它,說它是用單腿撐地站起來的,一頭撲到奶奶的懷裡,前爪顫巍巍的,拼命地搖尾巴,拼命地添它能舔到的地方。”
“那後來哪?”霞霞問的好,惠子要問的還有更多。
“我沒有給你講過嗎?”
“沒有,臭老爸。還是早上然然來,給我講的。偏心臭老頭,叫你耳朵里長滿雞毛。”霞霞耍脾氣和一凡有一比,淚眼婆娑,扭頭切齒說狠話,偏偏不讓淚水落在人前。
“是老爸不好,老爸賠禮道歉,今天就給你補上,補全了。後來呀,你太爺爺上山套了只野兔子,又到鎮子上割了兩斤豬肉,家裡人一口沒吃,全給大花吃了。”故事越講越有味道,歷史在後人的筆下、口中變得越發感動人心。
“騙人!浩然說,宰了一隻家養的兔子,是準備留着過年吃的兔子。沒有豬肉。狗是黑色的,油光錚亮的黑。不叫大花,叫貝貝。”哎呀呀,演砸了吧,穿幫嘍。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是知也。誨女知之乎?
“是呀,霞霞聰明、睿智。老爸是借用了你的憐憫之心,才讓你太爺爺上山,又跑鎮上多割了兩斤肉。大花是真的,多好聽的名字,因爲它長了一身的黑白斑,你太奶奶就是這麼講的。然然呀,喜歡黑貝,純黑的那種。做老爺的我借用了他純真的童心,白點就被我的嘴,噗,一下就塗成了油黑,大花自然變貝貝了。哈,哈,這不是想給你補全乎了嘛,勁使大發了,過了頭。哈,哈哈哈”老爺子兩眼放光,放聲大笑,爲重塑大花及其主人的歷史而得意忘形了嗎?多少有那麼一點吧。太奶奶講故事水平如何哪?是不是老爺子喜歡花兒?或與花兒沾邊?大個頭的?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兒,又好像不是那麼回事。繞來繞去,惠子繞進了死衚衕。衚衕老先生,求您給轉個角度好不?
“老爸盡胡謅。老徐頭兒,快出來,教育一下你的弟子。”不滿意嗎?霞霞,你老爸雖有幾份胡謅,皆因親愛而黷,思緒無翼而飛也。
“人常說,歷史不容改變,繆也。要辯證地看待歷史,改編也好,篡改也罷,都是歷史的一部分。純粹原裝的歷史存在嗎?那段歷史不是人爲反覆雕琢而且始終處在加工中的產物?何人能夠掌握真真切切的全部信息?不帶有一絲個人色彩?不沾染所在時代的意識形態?人能活幾年?”徐老先生的聲音是發自坐北朝南的正房,怕是被門檻絆着了,或是被門縫擠着了,盡是些不置可否的問號。
“好了,老徐玩您的去吧。”別呀,徐老先生的一席話,令惠子茅塞頓開,走出了死衚衕。有活人,歷史就是活的。你一言,我一語,大家一起來攢史,攢攢史!惠子湊熱鬧也來試一試。此刻,牆外,“哎,冰糖葫蘆,就剩兩掛啦”的吆喝聲緩緩悠長。嗯,有了,借小題大發揮。冒昧地借用一下霞霞撒嬌之念、浩然反叛之心、徐嚴二老的耿耿介懷,請老爺子出門到街上去,買下那兩串冰糖葫蘆,全包圓兒了事,好讓賣者趕緊回家抱孫子去。別急,胸前掛一快上書“反動權威”的牌子再去。至於那塊牌子,講究!賦有鮮明的歷史標籤—白底紅字之上,加蓋墨跡淋漓、活脫瀟灑的X。這可是徐老先生和嚴老先生的脖頸上多次享用過的傢伙事,是二老刎頸之交的見證物。只可惜,惠子不算活人,攢史無效,頂多爲野史添點兒料。
“老嚴那裡有一大堆賬本,全靠活死人堆積出來的,有厚度。歷史的厚重和人類的低賤都在裡面。臭小子好好活着,抽時間翻翻看。”徐老先生像是躲在門縫後在窺視,聲音清脆了許多。
“歷史不容改變,一是一,二是二,這是對待歷史最起碼的態度。”嚴老先生的聲音來自西廂房,字正腔圓,義正辭嚴。震得破舊的老門窗,稀里嘩啦亂響。
“就等着你這老賬本來正本清源那。快,翻開賬本,一一清算。”
“我的賬本......”這可了得,一旦翻開歷史舊賬,活人、死人、活死人、死活人紛紛登場亮相,這賬得算得猴年馬月去呀。
“算賬找錯人了!改日子再算吧。謝謝兩位老先生,去忙吧。”謝謝霞霞,逐客令下的好。說的對,讓你老爸算賬准算出一筆糊塗賬。再說,這麼清爽的秋色不該用來算賬。你們父女倆不如學一學城隍根兒下的老北京人,找個戲園子品茶聽戲;或者活動一下腿腳,提籠架鳥逛園林,走街串巷鑽衚衕,爬香山登鬼見愁,高興了再遛遛嗓子來一段京劇;真閒着無事了聊一聊東家長道一道西家短......多好。
“我算死人賬是給活人看的。老徐頭,跑出去別忘了根兒在哪兒。小霞,打擾了,走了。臭小子,我很喜歡你家那條忠犬。得嘞,我也湊一份子,替你爺爺去西直門站口給它弄點兒炒肝、爆肚、薰驢肉。”唉呀呀,嚴老先生言之鑿鑿的“一是一,二是二”不過如此,經不住喜好的干擾。您老執掌的那桿秤,怕是秤砣脫手砸腳面了。
“我送只美國特大七面雞,烤熟的,犒勞大花貝貝。Byebye,回球見。”徐老先生嘴上功夫好,一口一隻大火雞。老爺子站在院中,面向正房和西廂房各三鞠躬。您不會怪罪惠子挑您二位仙師的短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