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步履匆匆,那雙撇着八字的腳儼然輕車熟路,徑直奔向展廳的西北角。那裡有一小靈堂,老爺子管它叫一步登天的地方。有一扇奇特的旋轉門,不停地變換着面孔。是八卦,乾、震、坎、艮、坤、巽、離、兌在輪迴。是人選門還是門選人?不得而知,反正老爺子一溜風跨進的是巽門。
“老爸來了,您近來可好?走路慢着點兒。急茬兒吃不了熱豆腐,老大歲數了,還不知道悠着點兒。您先坐下,先拜拜老朋友們吧,跟他們多嘮嘮,回頭咱們再聊。”文霞在忙碌着打掃書房,連個正臉都不給看。一進門就遭遇一通數落和編排的老爺子卻樂呵呵的。
“得嘞,聽霞霞的。跟你老媽一樣,碎嘴的婆娘。”
“可不,我也這歲數了,最擅長嘮叨。”要看跟誰比,比一毛差遠了。霞霞才說了這麼幾句就消失了。
“臭小子,儂還記得來看我呀。”聲如洪鐘,僅聽這響動就知器宇不凡。的確,這可是個大人物,老爺子的老師徐老先生。
夏日晨曦靜靜地灑落在室內,老人家悠閒地坐在躺椅上吸着煙,看着柔屏,朦朧之中依稀可見其與日爭輝的後腦勺。他右手邊有一小書架,甚是淒涼,各種離奇古怪的石頭佔據了絕大部分空間,零散的幾本書同主人一樣成半仰半臥狀。左手邊有一碩大長方桌,檯面擁擠不堪,堆滿各式飛機、輪船、汽車、火箭、摩托車的模型,座鐘、盆景、人物雕像、雙筒望遠鏡、地球儀,錘子、剪刀、皮革、布料......分門別類,儼然一個雜貨店,或說是一個小型博物館更貼切些。
“弟子不孝,讓您老放單兒了。您呀,也該清閒了吧。要不,就憑您的本領,騰朵雲、駕塊霧、呼陣風、喚瓢雨,咋都能溜回來,重掌乾坤如何?”
“少跟老子臭貧,儂的功課都做完了?油盡燈枯了?要不,儂選一個,或化作泥土,或羽化成煙,那個?爲師給你準備的乾坤之決絕,如何?”嘿真是,什麼樣的師傅帶出什麼樣的徒弟,怪不得老爺子動不動就稱自己爲老子。惠子可不學他們,若要妄自尊大,也頂多自稱“老孃”而已。
“行,我看哪個都可行。您出的題太友好,二選一,咋選還都是對的。反倒讓小生爲難,老師的英明在於講模棱兩可的玄言神語,難倒學生;學生的聰慧在於明知故問,誘導先生騰雲駕霧。小生不敢造次,在您面前裝傻充愣,要不,我給您的火箭加點兒料,您坐竄天猴嘚瑟回來?”行,老爺子今天腦筋蠻靈光的,說話不打喯兒。
“老嚴你來收拾這小子吧,我要陪外孫女去逛巴黎聖母院去了。ByeBye”話音落地,徐老先生顫顫巍巍起身,徐徐側肩,微微扭頭,耗時10秒,算是露出了真面目。老人家眯着眼,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麼,又像是現代人的通病--用眼過度導致目空一切。那富有靈性的翹起的嘴角纔是整張臉中的主角,以微顫抖的獨舞告慰觀瞻者:我的主人在微笑。老人家提起掛在椅背上的老式竹柺杖,抱着自燃的火箭一同穿透房頂,消失得無影無蹤,八成直奔巴黎去了。亮相的時間雖然短暫,但印象深刻。
眨眼間,時空變換。這裡可是地地道道的書房,頂天的書架佔據了兩面牆,整齊地擺放着傳統紙質書籍。窗外,一輪明月摒去了所有星星的媚眼。燈下,穿着白襯衫外罩毛背心的嚴老先生伏案疾書。一隻金龜昂着首邁着四方八腳步過來,點頭三次,算是替主人打招呼吧,或許它纔是這裡原住族。
“去扎女人堆去吧”嚴老先生細聲細氣。據老爺子講,老先生中嚴老最有女人味,會織毛活兒,烹飪好手,喜歡花草和小動物。窗臺上一盆水蘭花,綻放着的花朵端莊淡雅,葉片綽約多姿。真有小動物,三隻黑白斑螞蟻在花瓣上丈量方寸,規劃今生與子孫的美好未來。如果歌德老人家到此一遊,準叫它三兒唱一首迎賓歌。等等,還有略大一點的,是“花大姐”穿着豔麗的紅底黑點裝,款款移步至葉稍,獨自悠閒地玩起了蹺蹺板。正是,學名“七星瓢蟲”另有一別名“金龜”在這黑白顛倒的世界裡,大放異彩,喚起了勃勃生機。對,發個小視頻給海倫。
“扎女人堆怎麼了,怪哉,儂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老子的《女性在人類發展中的作用》即將成文,有本事你就別看。惠子呀,到時發給儂,拜託儂念給你家老小子聽。一是防止他偷懶,二是怕他看不懂多國文字把老子的真經給念歪了。”謝謝,承蒙徐老先生的信任。
“是,徐老先生,惠子遵命。”
“越來越不着調了,看他能的,還老子老子的,玩出‘真經’了。別理他,聽說小文到我們這邊出差了好幾回了?你還能支棱哪?”
“是啊,嚴老,文武行,怕是要遠行了。我這不是也支棱到您這兒了,看看您和您養的蘭花,養得真好。那匹‘心猿意馬’啥時又回到您身邊的?伸長脖子足足有半人高了,看來您的烹飪水平見長。”
“惠子姐姐,知道你們去了冥界。花草蟲魚樣樣美,蒸餃、水餃、煎餃咬一口都流湯。”看來海倫逛過了,惠子多此一舉了。
“我呀還那樣,昨天與前天一樣,不胖也不瘦,無慾又無求。今天的蘭花是你家小霞打點的,大小動物也是她安排的。你還記得‘心猿意馬’吶,龜壽就是長。它在我兒子那裡呆了近30年,後來傳到孫子那兒。這不是,孫子去了火星試驗站,曾孫養了一年零九天,今早曾孫媳婦又把它帶到我這裡,美其名曰:物歸原主。它也老嘍,腿腳不利落了,整個一晌午,躲在我的腳下沒挪窩,也許是時差反應。它是聞到了活人氣味,才爬過去打招呼。真難得,有人誇我廚藝好,是想吃點啥?我給你露一手呀,鑑賞、品嚐一下如何?”嚴老先生說話慢條斯理,嚴謹有序,不遮不掩。廚藝必定也是原汁原味、不鹹不淡,清新雅緻般的境界吧。那“心猿意馬”的舉動難以琢磨,嚴老說話之間,它時而縮頭擺尾,時而抻頭移身,時而舉手投足,這是對豢養者表達什麼?謝意?不滿?還是不服老?本就是唯心之物,隨人心所欲就好。對不?老爺子。
“謝謝您的好意,不了,留着胃口品嚐我家霞霞做的。”喂喂,聽到沒有?老爺子是不走心的人嗎?對“心猿意馬”之字不提,唯有霞霞的美食記掛於心。
“我在研究人,人的傲慢與偏見。”嚴老先生指着老爺子說。看他呀,在老前輩面前耍不正經,腦門朝天翻白眼,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枉費心機!您的耳塞毛都拔光了,聲音信息暢通無阻。
“是您老研究的《信息的傳播與轉化》的延續嗎?”疑問句--耳朵、神經、大腦、嘴巴通力協作轉化出的結晶。
“是的,人與人之間的信息不對等是出現意識偏差的根源。你用腦幹去判斷,準會同意這一觀點。我在努力從多個顯而易見的外在表像中去尋求證明之途徑,但尚未形成足以信服於人的理論性突破。算了,未遂之事講多了,便成了吹牛皮、侃大山,浪費生命。”嚴老先生用中指很戳太陽穴,是想讓手指要鑽進大腦嗎?不是,老人家在撞擊靈感出竅。
“來,換個更有趣兒的話題吧。據我掌握的數據,即便面對某一單一事物,個體人之間,各自的認知可能有相對性的等同,既人津津樂道的所謂共識,但不存在絕對的等同,或多或少存在着差異,並隨時光流逝差異變大大於變小之趨勢。信與不信由你,你可做個簡單試驗即可證明。爲減少其他因素干擾,去找兩位各個方面都儘可能相同的人,比如同性雙胞胎,且有相同經歷背景,叫他們各自去找一片自認爲最美麗的花瓣或者葉片。看看他們給你找回來怎樣的美麗,讓你那二五眼審美,屈才,不如讓惠子來吧。”
“謝謝,惠子一定配合主人公正審美。”惠子豈敢奪人之美,敲敲邊鼓而已,幫老爺子制定一套審美打分標準了事。
“每隔一段時間,重複相同試驗。”老爺子搶先設立時間域,遺憾的是人的壽命太短,這樣的試驗無法做到天長地久。惠子有個加速試驗的方法,設立個干擾域,對更美的一方給與獎勵,比如金錢、美食等,兩者的認知差異縮小的概率大。惠子這招會不會一舉推翻嚴老先生的理論吧?
“對頭,那要看你能把時間軸拉多長。就像你找不到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一樣,信息不對等是永恆性存在。這意味着人的認知偏差的永恆性。哈哈,知道我要說什麼了嗎?人類討厭的傲慢與偏見,作爲認知偏差的外在表像恐怕要永遠伴隨着人。臭小子別假裝吃驚!其實你大腦中積累的信息完全可以得出這一結論,對不?別眨眼,跟我玩肯定加否定,左右都對,上下都齊那一套。”老爺子傻笑不吱聲,他這是不想再聽下去了,想快點見霞霞了。看他,打哈氣幹什麼?撓腦門幹什麼?這等傳遞信息的方式對嚴老先生不管用。
“另有數據表明,人腦會對信息進行補償,以平衡對信息不對等的恐懼,既潛意識行爲。我等日夜在觀察、摸索,那怕只是一點點,總是希望對人間有所幫助。”惠子擁有的附加信息補償機制,正是出於嚴老的這一觀點。所以不會把人及其所爲吹捧上天,奉爲神明,也不會貶低入地,狗屎不如。活在人間的人,帶有的各色酸甜苦辣味,皆源於其生長的土壤,陽光、山水、文化、父母等等都是土壤成分。人就是人,不是唯心的神,不是唯心的鬼。對不對?嚴老先生。
“您老是人類善良的代表。小廖,正用另一種方式踐行着您的觀點,在惠子身上已經融入了您的思維、意識基因。”是的,廖明把信息玩弄於鼓掌之間,故意擴大不對等,令惠子倍感壓力,好大好大的。
“老嚴,你還有完沒完?冥幣換不來人間的時間。差不多得了,把我爹還給我。”“心猿意馬”翹起尾巴,狂熱地搖動起來。“花大姐”繞着嚴老先生的頭狂飛亂舞。螞蟻不知鑽到那裡探險去了。老爺子口銜大拇指,這是被霞霞突如其來的誑語搞蒙了。
“稍等,小霞掌櫃。今天,讓我做接待你爹的代表,是你推薦的,總得讓我善始善終。依照人間慣例,代表在此就位的32位同仁說句祝福的話吧。”老爺子依然含着自制奶嘴兒,偷着樂,就是不吱聲。
“好吧,昨日無慾無求,今日欲求滿懷,談何善始善終。矛盾者,請吧!”嚴老先生離座挺直了腰板,心猿意馬在他腳邊縮頭酣睡。
“感謝,小霞點破紅塵。感謝小霞她爹協同惠子看望我們,但要聲明一下,我們不歡迎你們。我們都好着那,各行其道,不受人的左右專門研究人。僅供活人蔘考。矛盾者說話帶有矛盾實屬自然,去僞存真吧。這活兒活人做不乾淨,以假亂真倒是好手,越老越精湛者就別猶豫了,請到這裡來,和我們共同切磋。祝福小麗、一凡、董萍、池浩、浩然這些活氣十足的後生們,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仍無愧於藍。‘花大姐’別花了呼哨的,在人前獻醜,叫人家說我們技不如人。得了,後會有期。”嚴老先生揮手把‘花大姐’趕回了水蘭花叢。
“講完了,沒留遺憾在人間?”嘿,把一個大活人撂在一邊,他倆聊上了。喂,時間就是生命。是呀,殊不知時間只有在活人間才能指手畫腳。
“講完了。要說遺憾,到了這裡才知道:活人因無知而自命不凡。”嚴老先生摸了摸一動不動的“心猿意馬”,坐回桌前。月亮走遠了,老人家多寂寞呀,星星們唱一首,人類誕生前的歌吧。什麼?寂寞就是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