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夠了,樑泊雨爬起來坐到了地上。安明聽見了爆炸聲之後從遠處跑了過來。看一圈兒,發現少了個人,“烏力吉呢?”
三個人都垂着頭不說話,安明一擡手掩住了嘴。
“京中起火了!”卞青忽然驚呼。
夏天和安明朝着他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金陵城內東南方向正有濃煙滾滾。
“是……皇宮……”眼前一陣恍惚,所有的疼痛和疲憊在一瞬間襲來,夏天一下子坐回到了地上,“一切……都結束了嗎?”
“建文帝自焚了。”安明看着火光和濃煙喃喃。
卞青轉回頭訝異地看着他,“您怎麼知道?”
“呃……我瞎猜的。”安明尷尬地動了動眉眼,想笑,但笑不出來。
樑泊雨沒有回頭去看金陵的火,他低頭盯着自己已經露出了骨頭的膝蓋,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疼,“看來我們該回去了。”
“什麼?”另外三個人一起問。
“沒什麼。”樑泊雨站了起來,“你們兩個在這兒等會兒,我有話跟卞青說。”
往山下的方向走了一段,直到夏天跟安明的身影看起來有些模糊不清了,樑泊雨才停住腳步。
“清流呢?他知道你來嗎?”
“是他讓我來的。”
“哦?”樑泊雨有些意外,“他不是……恨不能燒死我嗎?”
“那件事,他說已經做了,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是我知道,其實……”卞青低下頭用腳蹭蹭地面,想說點兒什麼,可想想這兩個人的恩怨也不是他一句兩句就能說清的,自己還是不多嘴的好,“唉──算了,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是說眼前吧。那時聽說燕軍在靈璧大挫朝廷兵馬之後,我想你們攻到金陵是早晚的事了,就想過來看看。可我一直沒說,有一天清流突然問我是不是想來,我說是,他就拿了這個給我。他說是當年你去國子監之前,他還在大寧的時候你留給他的。他說你說過:將來他想用這個玉墜子跟你換什麼都行。”
說着卞青把手伸進衣領裡,從脖子上摘下了那個他說的“玉墜子”。
“這是……”樑泊雨張大了嘴巴──他看見的是一個跟自己在廁所裡接到的、把他和夏天帶來大明朝的那個安明所說的什麼什麼加速器一模一樣的東西。只是這個上面被穿了個洞,洞裡又穿了編織精美的黑色絲線。
“這是玉墜子?!”樑泊雨把“玉墜子”接了過來仔細檢查。
“是吧,他說是,雖然不太像。你不認得嗎?你把這事忘了?”
“啊?沒……沒有,對,是我給他的。”樑泊雨把絲線扽直了,使勁往洞的裡面看進去,可他只看見了一個細小的、光滑的刨面。
“他說是你從小帶到大的,那時你把這個留給了他,他很感動呢。”
“唉?那他後來爲什麼不用這個讓我答應讓他退出永錠莊的事呢?”
“我也這麼問他。他說憑他對你的瞭解,那個時候你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他的要求的。後來等他想拿着這個去找你的時候,他父親就出事了。”
“嗯,也許吧。也許他說得對。”樑泊雨緩緩地點頭:也許在今天以前的樑泊雨、樑崢,真的不會爲了一個什麼少年義氣的承諾就讓知道他所有秘密的人脫離自己的控制。
“那他現在想用這個換什麼?”
卞青的頭又低下去了,“他說……我不用再回到他的身邊去了,讓你好好待我。”
樑泊雨咬了下嘴脣,很腥,不知道是誰的血,他趕緊鬆開牙齒用手背蹭了一下,“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要回去。”沒有猶豫,卞青回答得很堅定。
“真想回去?”
“嗯,我已經想通了。”卞青看着樑泊雨,“能找到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不容易。”
樑泊雨盯住卞青看了片刻,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也好,只要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你告訴他,我還當他是朋友。嗯……然後你讓他去北平北郊,往安定門西南十五里找一棵百年老樹,再在樹下向東二十步的地方挖一下。記住要挖到一人以上的深度。”
“挖?挖什麼?”
樑泊雨笑笑,“到時候就知道了。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卞青皺皺眉頭,還想再問。
樑泊雨往四周看了看,“行了,你走吧。”
“啊?我走?那你們……”
“不用管我們,我們一會兒就下去了,你先走吧。”
卞青往樑泊雨身後看了看,夏天和安明還在原地等他。想到自己既然要回去找趙溪了,那樑泊雨的事他就確實不應該也沒有必要問得太多。點點頭轉身要走,可剛要擡腳他又停住了。
“未平,我本是想想辦法到燕軍軍營去找你的。可是在泗州我遇到了沈大人,原來他一直帶着人在暗中跟着燕軍。”
“哦,對。剛纔在裡面的時候聽他說了一嘴,我沒來得及問。”
“我聽他說,是夏大人求我們指揮使大人讓他這麼做的。他們隨時都準備着燕軍一旦徹底敗了,就要立刻想辦法把你救出來,絕不能讓你落到皇上手裡。”卞青又朝樑泊雨身後看一眼,“夏大人真的是處處爲你着想,我明白爲什麼那麼多年你都對他念念不忘了。”
樑泊雨會心一笑,“我知道了。”
卞青也笑了一下,不再多說什麼,轉身走向了山下的方向。
走着走着,他忽然覺得周圍有很強的白光閃了一下。以爲是打閃,卞青擡起頭來看天,可天上好大一輪朝陽,晴得連一絲雲彩都沒有。接着他轉回頭去──樑泊雨不見了。
卞青嚇了一跳,以爲自己眼花趕緊揉揉眼睛,這才發現:不僅樑泊雨不見了,夏天和安明也不見了。
深秋,夏天一個人慢慢地走在一片松林裡。轉眼已經兩年多了,所有的事情想來都歷歷在目,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樑泊雨和夏天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他們就在廁所裡。夏天是一身警服,樑泊雨是茄克、T恤、牛仔褲,兩人的手還是被銬在一起的。接着隔間的一邊露出個腦袋,那人拔槍就對準了夏天,夏天也下意識地拔出槍來對準了樑泊雨。
就在樑泊雨和夏天都以爲一切將要重演的時候,拿着槍的那個人兩眼一閉,從隔板上掉下去了。隨後是安明興奮異常的臉露了出來,“我們的實驗成功了!”
後來樑泊雨沒有再逃,他上庭說出了實情,然後打了電話叫弟弟回來自首。接着就是重新調查,一次又一次的開庭。很快一年過去,期間夏天找人調動工作,離開法院又回到刑偵大隊做了刑警。
最後樑泊雨的弟弟被判防衛過當及過失殺人,又因爲未滿十八週歲,主動自首而且認罪態度良好判了三年有期徒刑緩刑兩年執行,強制送往戒毒所。並一次性賠付被害人家屬三十萬元。而被害人系販毒走私團伙成員一案另行立案偵察。
另外樑泊雨因保外就醫期間涉嫌企圖提供僞證,以妨害司法罪被判在原刑期上加判一年,並收監合併執行。這樣一來樑泊雨不但得再回到監獄裡,剩下的刑期還變成了七年。
隨後樑泊雨提出不服判決,要求上訴。這樣等到再審判決他妨害司法罪不成立,可以繼續執行保外就醫的時候已經又過了一年。
整整兩年,夏天沒有太多的機會到看守所和監獄裡去見樑泊雨。而且即便是見,以夏天的身份兩個人也說不了什麼。
就在樑泊雨的二審判決下來之前,夏天接到緊急任務去了外地辦案。等到他回來得到的消息卻是:樑泊雨出獄後帶着弟弟已經離開了國內。
保外就醫期間不可以出國,離境是要延長刑期的。夏天當時立刻就想起了安明跟他說過的樑泊雨要再回去的話。他可以去問安明,可他不敢,他寧願讓自己以爲樑泊雨沒走,那樣最起碼他們還是在同一個世界裡。
這次夏天是到東北的一個小城來辦案。在當地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晚上的火車,夏天沒什麼事幹就逛進了一個公園的這片松林裡。
走累了,夏天坐到一棵樹下休息。東北的深秋已經很冷了,公園裡沒什麼人,松林裡目光所及也只有他自己。坐了一會兒,夏天覺得有些困就睡着了,朦朦朧朧間有什麼東西掉到了他的頭上。夏天睜開眼睛:是一顆鬆塔。
打了個寒顫,夏天站了起來準備要走,“啪嗒”又一顆鬆塔掉到了他的頭上。突然一陣恍惚,夏天好像想起了一件什麼事,可仔細想想,又什麼都沒想起來。他擡頭看了一下,幾隻松鼠慌慌張張地正從樹上跑過。
夏天蹲下,撿起一顆鬆塔放到了鼻子底下。松木的味道瞬間灌滿了他的鼻腔和整個胸肺,夏天不動了。
過了一會兒,他把鬆塔緊緊地攥進手心裡,抱着頭就那麼蹲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兩個月後,一家快餐店裡靠窗的位置上夏天捧着一份雞肉咖喱飯吃得正香。
回來一個多月了,一直到前幾天才清閒了一些,昨天他終於忍不住去了趟圖書館。在歷史類架子上翻了小半天兒,後來他在一本介紹歷朝叛亂的書裡,找到明代部分“建文削藩成祖奪位”一章開始仔細閱讀。
其實夏天是想找找看會不會有哪本書裡提到“樑崢”或者“夏文敬”這兩個名字,所以才專門挑了看起來最厚、描寫最爲詳細、貌似還涉及了不少野史的一本。可結果他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眼看就翻到最後一頁了也沒看到他要找的相關內容。就在他幾乎想要放棄,隨便又往後翻了一下的時候,猛然在一段文字的下面看見了一個手寫的電話號碼。
那段文字說的是燕王最後要過江時,手下的一員大將原北平都指揮使無故失蹤。燕王即位後,就讓平安做了北平都指揮使。後來朱棣到北平巡視,閱覽章奏的時候看見平安的名字,就問平保兒在哪兒。結果平安聽說朱棣要見他,竟然當即自殺了。
吃得有點兒鹹,夏天拿起飲料來喝,剛喝了兩口,眼前的光線被擋住──穿着黑色粗呢大衣、戴着太陽鏡的樑泊雨出現在了他的視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