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船、馬車,同樣的風餐露宿、四處安營紮寨。可跟之前急急忙忙趕到金陵的時候卻完全不同。這回不管夏天是在船裡、車裡,還是在馬背上,心裡只有一個感覺:那就是爽。不僅僅是因爲要去見樑泊雨,還有能離開明爭暗鬥、無時無刻不讓人感到壓抑的京城實在是一件值得讓人歡呼雀躍的事。
於是就這麼爽了一路。一晃離開金陵十幾天,明天就要到真定了。可夏天這時卻發現,離樑泊雨越近,自己卻越是止不住地開始擔心:再見到他,自己還能不能再回金陵了?
臨走的那天晚上,夏天把酒菜送到夏紀房裡的時候。夏紀拍着他的手背說:爲父一個人把你養大成人不容易,你可得完完整整地給我回來啊!
當時看着他眼角彷彿在一瞬間加深了許多的皺紋,夏天鼻子一酸,險些沒掉下淚來。這麼多年了,“父親”這個詞在他的腦海裡,早已經變成了一個抽象的概念。可看到夏紀因爲擔心兒子在大罵了他之後的黯然神傷和剛纔打開門之後見到來送飯的自己時極力掩飾的欣喜,夏天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
想想自己也真是沒出息:建文帝給塊牌子,就感動得要命。跟夏紀有時幾天也見不上一面,離開夏府的時候竟然有了不捨的感覺。樑泊雨就更不用說了,認識他只有短短几個月,兩人相處的時間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十天。他也就是在自己受傷的時候給揉過腳,談起心事的時候給過些安慰。而自己對他呢?好像除了對性格有了些瞭解,其它的事情還是一無所知。可現在怎麼就這麼想什麼都不管,乾脆直接跑到戰場上,只要能見上他一面也好。
夏天盯着自己相互纏繞的手指:難不成是□□的吸引?
他的眼前浮現出樑泊雨□□着身體趴在自己身上前後晃動的樣子。他那個抿緊了薄薄的嘴脣眯着眼睛不可一世的模樣確實迷人……
夏天的心肝顫了兩顫,臉熱了,他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正好被拿着烤肉過來要給他吃的唐小三看見。
“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啊?哦,有蚊子。”夏天覺得自己的聲音怪怪的。
唐小三看了看空無一物的四周,“哦,是嗎?秋天的蚊子狠着呢,我一會兒去看看這附近有沒有幹艾蒿。”
第二天,終於進了真定城。夏天見到耿炳文,出示了詔旨。只說真定以前有個縣丞收受賄賂買賣官職的案子有些疑點,要重查,沒提官銀的事。
耿炳文打了一輩子仗,一眼看過去就是個身體強健,精神矍鑠的老頭兒。他摸摸鬍子皺緊了眉頭,把眼睛從詔旨挪到夏天臉上:“現在正兩軍交戰呢。”
“嗯,下官知道。”夏天點點頭。
“皇上讓你在這個時候來重查已經死了的縣丞買官賣官的案子?”
“是。”夏天硬着頭皮繼續點頭。
“唉──”耿炳文重重地嘆氣,“真是無理取鬧。”
夏天知道他是在說皇上。不是在京中,這話也不能亂說,夏天趕緊把話接了過來,“耿老將軍放心,文敬不會給您填麻煩的。”
“來都來了,還說這些有什麼用?”耿炳文無奈地搖搖頭,把詔旨還給夏天,“不過現在城裡進來的人太多,只能委屈夏大人先去官驛暫住了。”
“無妨,下官聽耿將軍的安排就是。”
“來人!帶夏大人去按察使司官驛歇息。”
到了真定按察使司官驛,夏天讓隨行的僉都御史房正把帶來的人安置了,又讓唐小三去收拾他們的隨身物品。然後夏天跟沈憲騎着馬在真定城裡轉了一圈兒。
據夏天所知:夏文敬沒來過真定,以前的案子他是派別人來辦的。所以路上夏天就一直很放鬆地問東問西。
傍晚的時候,他們到了布政司,跟真定布政使宋之義見面打個招呼,說明了來意。很明顯宋之義對皇上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派這麼大個官兒來調查一個毫不起眼兒的陳年舊案也很不理解。不過他沒敢多問什麼,只是答應會盡力配合。並再三挽留夏天,說要給他接風洗塵。
夏天一開始推脫了兩句,後來一想自己剛到,怎麼也該找人問問耿炳文退守城中之前的戰況。再看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宋之義一臉真誠,夏天心想:行,就你了。於是答應下來,跟沈憲隨着宋之義進了偏廳。
等人準備酒菜喝茶的期間,宋之義提出要把按察使和都指揮使找來作陪,被夏天制止了。本來就是個暗查,他不想搞得驚天動地的,說按察使已經見過了,都指揮使那邊他會去單獨拜訪。
酒菜準備好了,宋之義帶着夏天入席。
沈憲是錦衣衛的人,平日行事隱密。京中的官員大都認得他,但地方三司知道他的卻並不多。夏天沒介紹沈憲是什麼人,可宋之義看他的穿着打扮和夏天對他的態度,覺得他肯定不是下人。入座的時候把他的位置安排在了夏天的旁邊。
幾番推杯換盞,宋之義開始忍不住試探着打聽夏天這次來真定查案的真正目的。
夏天笑笑,“今天不談公事。”
宋之義愣了愣,跟着訕笑,“也是也是,大人趕了幾天的路,是該好好歇歇。”
接着夏天隨便問了問真定一帶的風土人情。
酒過三巡,夏天話鋒一轉,“不知道耿大人的百萬兵馬,怎麼就會敵不過燕王,被堵在這真定城內,動彈不得呢?”
宋之義眼裡閃過一道狡黠的光芒,“大人不是說不談公事嗎?”
夏天依舊笑得坦然,“我說的是不談文敬的公事。”
宋之義見推不過了,只好如實說來,“嗯……大人有所不知,耿將軍此次出兵號稱百萬,但其實只調動了三十萬人馬,而實際到達真定的卻只有十三萬。耿將軍善守,燕王殿下善攻。婁桑、莫州、白溝河幾戰失利之後,耿將軍退守真定,看似北軍佔了先機,可問題是南軍有山東、河南、山西三地的糧草供應,打個三年五載不成問題,到時候前來支援的援軍也會先後抵達,燕王那邊卻打不了持久戰,所以殿下心裡急着呢。”
“哦。”夏天喝了杯酒,“原來是這樣。那……這麼說自開戰以來,耿將軍這面不曾取勝,燕王那邊的人馬也沒有損失吧?”
“嗯……取勝確實沒有過,不過聽說前天在城外二十里處雙方的人馬有過交戰,南軍雖然損失了三萬人,可同時也抓獲了燕王手下的一員大將。”
“哦?是誰?”
“原北平都指揮僉事,樑未平。”
“誰?!”夏天的酒杯掉到桌上,眼睛也直了。
宋之義看看桌上的酒杯,“樑崢樑大人啊,大人在北平的時候應該也見過他吧?”
夏天意識到自己失態,趕緊把酒杯扶起來,“見……見過。那……宋大人的意思是……樑未平現在……在……”
“就在真定按察使司大牢。聽說不肯投降,今晚就要進行拷問呢。”
“拷……問?”夏天的臉上血色盡失。
看出他的異樣,沈憲在桌子下面碰了他一下,“大人本就不勝酒力,再加上連日奔波,怕是有些醉了。咱們還是先回官驛,改日再來與宋大人把酒言歡吧?”
夏天騰地一下站起來,“是,我喝多了。先回去了。”
“啊?”宋之義擡頭看看夏天,雖然他額頭上突然出了虛汗,神情也有些怪異,可怎麼看也不像喝多了。但是既然他已經這麼說了,宋之義不便阻攔,猶猶豫豫地跟着站起身說:“那……下官派人送……”
“不必了,回到官驛還不成問題。宋大人,文敬就此別過。”夏天做了個揖,轉身就往門外走。
沈憲站起攔住也要跟着往外走的宋之義,“大人不必客氣。有我呢。”說完他也轉身離開,快步追上了夏天。
夏天拼命地騎着馬在城中狂奔,恨不能來個乾坤大挪移直接在按察使司大牢現身。
沈憲在後面猛追,“大人!夏大人!子矜……”
可夏天跟聾了一樣,對沈憲的喊聲置之不理,只是一下快似一下地夾緊了馬肚子。
終於到了按察使司,夏天從馬背跳到地上就往牢裡衝。大牢門口的守衛剛要攔他。夏天拔出自己腰上的劍,一下子搪開眼看就要交叉到一起的□□,“我是都御使夏文敬!”然後就直直衝了進去。
守衛剛要去追夏天,沈憲從後面連呼哧帶喘地趕上來,拿出官牌遞給了他們。
夏天一路衝到有獄卒看守的一格格監牢前,遠遠地就聽見了樑泊雨的叫罵聲,“……他媽的趕緊放老子出去!”
“……”
不知道是什麼人在迴應他,聲音很低,夏天聽不真切。
“你休想!”還是樑泊雨。
“……”
“你敢?!”
“……”
沈憲到了,夏天看着傻了的幾個獄卒朝他一指,“我的官牌在那兒。”就又繼續往裡面跑了進去。
“你們敢動我一下,老子將來一定十倍奉還!”
“……知道……大寧……”
監牢很長,聲音的來源越來越近。
“那你個老不死的還不趕緊放了老子?!”
“燕王……樑總督……你不要……”
已經逐漸能聽得清另一個人說的話了。
“你現在放了老子,將來等燕王進了金陵,我還可以給你說幾句好話,給你留個送終的……”
“來人!給我打!”
夏天的腿都快不聽使喚了,總算是跑到了監牢的盡頭,只覺得身邊的燈光一亮,□□着上身、被綁在木樁上的樑泊雨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啪!一個鞭梢抽到樑泊雨的身上,他的胸膛上瞬間綻放出一串血紅。
“住手!”夏天脫口而出。
“夏大人?”身後傳來充滿疑惑的聲音。
夏天轉過頭去,“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