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跑到郊外,夏天沒能追到沈憲,不過這也是在他自己意料之中的。返回真定的路上,夏天讓馬減慢了速度,一邊慢慢走着一邊想起了樑泊雨說的話。
夏天承認,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他那辦法雖然損了點兒,但確實可以快速有效地解決眼前的問題。只是樑泊雨很明顯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並且認準了夏天拿他沒辦法,纔來了這麼先斬後奏的一招。而且這樣一來,官銀的事從宋之義這邊就等於暫時斷掉了,現在只能等着看看房正能不能帶回什麼新的線索。
一路上越想越氣,夏天咬牙切齒地下定了決心:絕不能輕易原諒樑泊雨,不可以讓他再這麼登鼻子上臉下去了。
走着走着,夏天到了城南門的關卡。因爲是非常時期,不能隨便出入。所以雖然剛纔夏天出城的時候已經出示過官牌了,但是依照規定,他現在回去還是要下馬讓守城的官兵進行例行檢查。
城門前出城的人走左邊,入城的人走右邊。本來兩邊的人數量差不多,但入城的這邊在夏天趕到之前來了一支小股糧隊。因爲現在城內駐守了大量南軍,糧道緊張,所以城內百姓所用的糧食,就只能由當地的農戶就近從各個城門運送入城。偏偏檢查糧食又很麻煩,要先一一確定送糧的人的身份不說,還要再把一袋一袋的糧食用長長的米探試過,遇到形跡可疑的人或者紮起來感覺異樣的袋子,當場就得打開裝糧袋仔細檢查。這樣排隊等候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後來出城的那邊沒什麼人了,一個領頭的守城軍官“哇啦哇啦”兩嗓子,把除了糧隊以外要入城的人都喊了過去,讓他們從另一邊接受檢查然後進城。
夏天牽着馬隨着等待入城的隊伍緩緩向前移動,看見前面有帶很多東西的人,還得一個個摘下包袱或者卸下扁擔,被查完路引和所帶物品再搜身,忽然覺得這情形像極了機場安檢。夏天笑笑,向跟自己平行的糧隊那邊望了過去。就這一瞬,他跟一道銳利的視線打了個對光。可那視線的主人在發現了夏天轉過臉來的下一刻飛快地低下頭,把自己的五官隱藏在了他頭上所戴斗笠的陰影之下。
夏天覺得納悶兒,乾脆偏着頭仔細觀察起來。那人穿着普通農戶人家的衣服,佝僂着背,弓着腿,中間有孔的斗笠裡露出的髮髻和陰影之外下巴上的鬍鬚都是花白的,應該是個老人。可剛纔對視的時間太短,夏天沒能看清他的長相,只是隱約地覺得那臉看着有點兒怪異。
憑以往的經驗,夏天猜測這人認識自己,確切的說是認識夏文敬。他很想像以前自己做刑警的時候那樣上前去查個身份證問個職業年齡啥的,其實以他現在的身份,他也可以這樣做。可想想自己畢竟是個贗品,夏天怕那人萬一真的認識夏文敬,與他對起話來自己搞不好會漏餡兒。於是又看兩眼,他把頭轉正,跟上了前面的人。
看看快輪到自己接受盤問了,夏天低下頭把手伸進懷裡,想要提前掏出官牌做好準備。這時頭頂的陽光被無端遮住,夏天一擡頭,看見一張長滿了絡腮鬍子、正衝着自己傻笑的大黑臉。
張飛還是李逵轉世嗎?夏天本能地回個微笑,猶豫着是不是該裝作認識他。
“夏大人,前幾天您入城的時候,下官負責檢查隨行的都察院護衛,我當時在那邊的邊門,您沒看到我,可我看見您了,下官記得大人。”
“哦──”夏天拖着長音點點頭,心裡的石頭落地:不用裝了。
“大人不需要在這等着檢查了,您直接進城吧。”
“啊?不好吧?我還是跟着一起查一下的好。”夏天是情急之下一個人跑出城的,他不想讓旁邊的人知道自己是誰、有什麼特殊之處。
“沒事的,大人,下官是百戶,這個城門歸我管。”
“不是的,那樣不合規矩,我……”
夏天忽然覺得原本擁擠的隊伍寬鬆了許多,他轉頭看看四周,自己的身邊已經被閃出了一片開闊的區域。看來已經沒辦法再繼續跟着排隊了,夏天嘆了一聲,只好說聲“多謝”,然後翻身上馬跑過了城門。
最後他沒忘再往糧隊那邊看上一眼,結果再次碰上那道視線,那人在看見夏天回頭之後也同剛纔一樣,再次迅速地低下了頭去,夏天還是沒能看清他的臉。
一晃七天過去,夏天每日在按察使司和布政司翻看各種可能跟官銀有關的卷宗和餉銀出入記錄,一直也沒有去見樑泊雨。可房正杳無音訊,沈憲不在,連個能商量事的人都沒有,夏天漸漸有些按耐不住了。
這天天色還早,夏天比往常提前了一些回到官驛。他把負責看守樑泊雨的人叫到屋裡,像每天一樣地開始詢問。
“樑大人今天有什麼動靜?”
“沒有。”
“沒說想要出去嗎?”
“沒有,出恭的時候都有人跟着,他什麼也不說。”
“飯都按時送了嗎?”
“送了。”
“他吃了嗎?”
“都吃光了。”
“他的腿走路還瘸着嗎?”
“幾乎不了。”
“嗯,我知道了。”
進來的人出去了,夏天把兩隻手按到臉上搓了搓:真是要命啊!除了腿傷的情況,每天都是一模一樣的問答。原來這人除了臉皮厚,彎彎腸子多,脾氣還挺犟。怎麼辦呢?我是繼續跟他槓着還是去找他直接問問下一步有什麼打算呢?這麼一直關着他也不是個事兒啊。
吃過晚飯,夏天來到官驛的後院,看看四周沒人便悄悄躲到了離茅房不遠的一個馬廄後面。
差不多過了有半個時辰,夏天忍受着馬糞和屎尿的氣味兒,在目睹了幾個匆忙而來、悠然而去的身影之後,終於看見了由兩個人緊緊跟隨着來上廁所的樑泊雨。看着兩個守衛一個跟着他進了木欄,一個守在了門外,夏天不禁在心裡感嘆:歷史果然是有循環的,這衰人怎麼不管何時何地都有這種“優厚”待遇呢?!
夏天瞅準了茅房門口的守衛看向別處的空當兒,從馬廄後的另一邊躥出去,裝成一副已經忍到了極限的樣子衝到他的跟前。
“大……大人!”那守衛嚇了一跳,不明白平時總是四平八穩的夏大人是怎麼一下子從地裡冒出來的。
夏天點點頭,兩步跨進了茅房。站在入口附近的守衛先回過頭來,“大人。”
樑泊雨居然沒動,撒尿的聲音也依然順暢。夏天有些惱火,皺着眉頭找個位置站好,撩起衣袍的前襟塞進腰帶裡。守衛看看情形不對,知趣地及時退了出去。接着外面傳來了兩人離開的腳步聲。
夏天尿到一半的時候,樑泊雨完成任務整理好衣服轉過了身。
擡頭髮現樑泊雨在看着自己笑,夏天抑制住想要把尿淋到他臉上的衝動,“笑什麼笑?”
“想見我的話,爲什麼不去房裡找我?還是你比較喜歡這裡?”
“幾天不見,你臉倒是分瓣兒長了。誰想見你?”
樑泊雨的嘴咧得更開了,“不想見我?那看見門口有人守着你幹嘛還要進來?”
“我尿急!”夏天擠出最後幾滴。
樑泊雨的目光溜到下方,“沒看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從茅房走出來,穿過後院走到正樓。樑泊雨擡腳就要往樓上走。
“你幹什麼去?!”夏天突然喊了一聲。
樑泊雨愣住,“回房啊。”
“你去完茅廁不洗手的嗎?”
“哦,忘了。”樑泊雨很不在意地跟過來。
“吃飯怎麼不見你忘?”
“不吃飯會餓。”
“你……”夏天發現自己又被他繞進去了,乾脆閉了嘴不再理他。
洗完手上樓到了應該往兩個方向去的地方,夏天加快速度往自己的房間走過去,滿以爲樑泊雨會叫住他,可是都快到房間門口了,身後還是沒有動靜。難道他就這麼回去了?夏天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結果看見樑泊雨正面帶微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會回頭。
夏天這個悔:我還真是賤,爲什麼要回頭啊?!一跺腳回了到房間,樑泊雨很快跟進來,還關上了門。
“誰讓你進來的?”
“你打算一直這麼跟我彆扭下去嗎?”
“你連句對不起也不會說嗎?”
“我沒做錯爲什麼要說對不起?”
“你不說我不會原諒你。”
“我沒錯不需要你原諒。”
夏天用力閉了下眼睛抿緊嘴脣,深吸口氣壓下馬上就要竄出來的怒火,“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無所謂。”樑泊雨調整腳步轉向門口,“反正我很快就會帶你離開真定了。”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