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靖郎一顧傾人國
太源宮外
一個身着灰緞錦束短襖的身影一閃而過,跟着就看見那灰撲撲的人影就跟被野狗追了似的朝着太源宮正宮內殿的方向奔去。
蕭太后此刻正手執念珠,一頭烏黑如鍛的長髮被一根白玉簪子慵懶的別在頭上,被歲月留下痕跡的臉頰雖未施粉黛但依然美麗動人,而這份美麗卻是後宮裡那些正值妙齡的女人都沒有的;那是被時光刻上的美麗,是經過歲月的沖刷沉澱下來的美麗。
“娘娘,……娘娘!”
直到那急色匆匆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來,打破這寧靜的那一刻,蕭太后爲微微閉合的眼睛這才睜開。
“娘娘!”芳姑姑氣喘着急的從殿外衝進來,在慌里慌張的到處張望過後,這纔在半坐在蒲團上正對着菩薩誦經的蕭太后身上停下。
蕭太后依然撥拉着手裡的念珠,聽見耳邊腳步聲壓近,這纔開口道:“什麼事這麼着急?你跟在哀家身邊這麼久,怎麼這性急的毛病還是沒改一改。”
芳姑姑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性,知道主子最不喜歡手底下的人慌里慌張、亂蹦亂跳的樣子;可是,這也要看遇見什麼事。
“娘娘,奴婢剛纔聽來一個消息。”說到這裡,芳姑姑湊近到蕭太后的耳邊,陰詭的眼神瞅了瞅周圍並無其他異樣時,這纔在蕭太后的耳邊一陣嘀咕。
正在撥拉着念珠的蕭太后微微仰着脖頸聽着芳姑姑的話,只是拿從容的面部表情卻在一瞬間陡然乍變,接着居然連手中的念珠都不顧,一把抓住芳姑姑的領子,聲音陰冷的問道:“此話可當真?”
“娘娘,奴婢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件事情上期滿您吶;這個消息是奴婢無意之間從太醫院聽來的;先前奴婢還覺得古怪,太醫院輪醫術最精明之人當屬徐思拔得頭籌,但貴妃娘娘卻在越王中毒的第二天便以其他理由換下徐思,找來徐思的副手王太醫爲越王診病,本以爲這沒什麼大礙,原來是藏了這天大的秘密在這裡面。”說到這裡,連芳姑姑都心有餘悸的直搓手,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着急的在蕭太后身邊來回的踱步。
“蕭玉桃!”蕭太后冷冷的咬着嫺貴妃的名字:“哀家真是養了一頭白眼狼在身邊。”
芳姑姑心急道:“這哪裡是頭白眼狼那麼簡單,貴妃娘娘分明是有了反心,而且還要拉着越王墊背呀;娘娘您仔細想想,如果不是心存異念,貴妃娘娘用得着將手段動到一個孩子身上,況且這個孩子的身份還很不一般;她這分明是知道越王在您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卻還要一意孤行、任意爲之,置我們的大計而不顧的態度;娘娘,奴婢說一句不中聽的話,怕是貴妃娘娘會在關鍵時刻壞了咱們的大事啊!”
蕭太后聽到最後那句話,手上的力道一時無法控制,一聲繩線被扯斷的聲音傳來的同時,就看數枚圓潤晶瑩的念珠如落雨一般噼裡啪啦的從蕭太后的手中掉在地上。
芳姑姑詫異的看着散落了一地的念珠,忙跪在地上手忙腳亂的撿:“娘娘,這東海佛玉珠可是您最喜歡的,怎麼就……。”說到這裡,芳姑姑就忙招呼伺候在一側的宮人,大聲喊道:“你們還站在原地看什麼?快過來幫忙撿;要是太后的珠子少了一顆,定要你們的人頭充數。”
伺候在一側的宮人本來就被蕭太后陡然變色的臉色驚得連頭都不敢擡,此刻又聽見芳姑姑這話,更是哆嗦着忙小跑上前;或是跪着的,或是蹲着的,各個都焦頭爛額、小心仔細地撿着掉了一地的念珠。
蕭太后看着眼前亂糟糟的人影,耳邊又是芳姑姑大呼小叫的聲音;一時間只覺得太陽穴深處一蹦一蹦的刺痛感毫不猶豫的朝着她猛刺過來。
從來都沒有這種感覺的蕭太后一把抱住猶如被鈍刀切割過的頭部,嘶聲力竭的大喊:“都給哀家閉嘴!”
本來鬧哄哄的人羣頓時戛然而止!
芳姑姑更是像看見什麼怪異景象一樣呆呆的看着剛纔發出如此怒吼聲的太后。
蕭太后盯着充血的眼睛,怒視着一衆朝着她齊齊望過來的人,他們的眼神中,有敬畏,有詫異,有冷漠,更有些幸災樂禍。
“滾!全部都滾出去!”
話音剛落,那羣跪在地上撿念珠的奴才們各個做獸鳥大散狀,很快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只有芳姑姑,戰戰兢兢地依然跪坐在蕭太后面前,手中捧着剛撿起的念珠,嗡嗡出聲:“娘娘,您怎麼了?”
是啊!她是怎麼了?!
現在這種感覺,她這輩子只經歷過一次;就是在當年還是蕭貴妃的她,聽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墜馬身亡的那一刻,頭部的劇烈疼痛生生讓她昏厥過去;那時,她以爲她這輩子都不會再這樣疼第二次了,可是,當她又聽說麟兒被蕭玉桃那樣對待的時候,似曾相識的疼痛再一次折磨着她。
“哀家沒事。”蕭太后依然堅持用單手扶着有些發暈的腦袋,性格堅強的她不允許自己在外人面前露出一絲的脆弱,那怕那個關心她的人是她一直以來得以信賴的心腹。
芳姑姑哪裡看不出太后這是根本不好的狀態,但畢竟是伺候在蕭太后身邊多年的人,自然清楚自家主子內心深處的倔強,在這個時候,唯有安靜陪伴纔是最佳的方式。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太陽似乎都有些西陲,黑黑的影子長長的拉在地面上,一聲柔軟到聽不出任何情緒的聲音這纔在內殿裡響起。
“芳雨,你是說剛纔的那些話是從太醫院裡聽來的?”
芳姑姑一直小心翼翼的陪在蕭太后的身邊,終於見主子開口講話,這才忙不迭是的一陣點頭,道:“是奴婢親耳聽來的,說越王殿下之所以至今還纏綿病榻,並非是當初中毒所致,而是嫺貴妃在越王殿下的房中放了一盆對身體不好的曼陀羅花;那曼陀羅花的香味有讓人精神鬆散、多眠嗜睡的作用,這才致使娘娘您多次去探望越王殿下,殿下都是昏昏欲睡的疲軟模樣。”
說到這裡,芳姑姑的眼睛都詭異的亮起來,那模樣,就跟聞見腥味的鬼魅一樣,光是讓人看着都覺得心尖發顫。
可蕭太后卻對自己身邊親信這模樣很是熟悉,只有真正聞過血味兒的女人才會露出這種近乎要吃人肉喝人血的表情;很顯然,芳姑姑這是將嫺貴妃化成了自己的敵人。
芳姑姑一番激動的說完這番話,就忙回頭去看依然垂着眸子不語的太后;這若是往常,太后早就跳起來衝到初荷宮去收拾那個賤人了,但今日,太后她不知爲何卻是出奇的安靜,可反而就是這種安靜感,更能壓迫人。
“太后,我們該怎麼做?”芳姑姑捏着小心的嗓音輕輕地開口問。
蕭太后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原本顆顆晶瑩圓潤的念珠早已從她的指尖滑落在地,最後只剩下一根曾經穿着念珠的繩子被她緊攥在掌心之中:“既然抓不住,那就放手。”
芳姑姑不知道太后這是在說念珠還是在回答她的問題,忙伸着脖子湊到蕭太后的耳邊,疑惑道:“奴婢愚鈍,娘娘的意思是?”
蕭太后擡起頭,看着金亮的太陽光照在金碧輝煌的內殿之中,將滿室都照的閃閃發光,而她們此刻卻是半跪半坐在內殿最陰暗的角落裡;就像兩隻最見不得光的灰老鼠,頗有些相依爲命的錯覺。
“你也不仔細想一想,蕭玉桃欲對麟兒不利這樣的大事,豈會是你一個宮女想要聽就能聽來的?”蕭太后不愧是混跡後宮多年,就算是偶有失算,可若是有人在她面前耍大刀,她還是能多少看出一些玄機:“那個賤人不想讓麟兒好過,不惜換下徐思找來王太醫,爲的不就是避人耳目?況且,王太醫爲麟兒診病多日,前段時間咱們怎麼就沒聽說那曼陀羅花的事情,偏偏在皇后回來後,你就從太醫院聽見了這等秘密?”
芳姑姑本來還在雲裡霧裡,經蕭太后這麼一點撥,瞬間化作清明之色:“娘娘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皇后在背後做下的?”
“哀家始終小瞧了那個女人,當初本以爲她只是扶不上臺面,性格軟弱無能罷了,就如今這情況再看,那個女人是大智若愚,一直以來都演戲欺騙衆人罷了。”說到這裡,蕭太后一咬牙:“可恨哀家都被她騙了去。”
芳姑姑只要一想到自己被皇后當了槍使喚,心底深處就一陣一陣的發涼:“娘娘,都是奴婢愚鈍,這纔會中了奸人的計策,請娘娘恕罪。”
“你又何錯之有?況且,你剛纔的那番話,本就是真的。”
“娘娘!莫不是貴妃娘娘真的對越王殿下下手了。”
“你以爲呢。”蕭太后一咬牙,繼續道:“如果不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賤人背後亂動手腳,她司馬媚會抓到把柄,再通過太醫院和你之手傳到哀家的耳朵裡嗎?麟兒怕是真的不好,這纔會在這種時候被司馬媚拿來當成靶子利用。”
芳姑姑也是很心疼那長相酷似已去趙王的孩子,又一聽自家主子這話,當下就坐不住了:“娘娘,那咱們這就去將越王接回來住吧;奴婢會親自照料越王,將他安置的妥妥帖帖。”
蕭太后哪裡不知芳姑姑的一片真心,只是,這個時候接回那個孩子,豈不是告訴所有人她有意要扶植這個孩子嗎?
雖說麟兒在被接回來的那一刻,前朝就已經衆說紛紜,各家猜測,但是那時她將孩子放在了蕭玉桃身邊撫養,那些忠於皇帝的老臣就算是有想法也不敢說出來;可是現在不一樣,一旦將麟兒接回來,那幫老臣就會有理由對蕭家進行攻擊,到時候豈不是趁了趙禮的願,拿捏住蕭家的真正把柄?
想到這裡,蕭太后渾然衣一凌,伸手一把拉住欲要起身有所動作的芳姑姑,厲聲阻止道:“不可,萬萬不可在這個時候將麟兒接回來。”
“那太后的意思是,眼睜睜的看着越王殿下受苦?”說到這裡,芳姑姑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溼潤,眼眶也有些發紅。
蕭太后此刻正處於極度的掙扎焦灼狀態,一邊是她的親孫子,一邊又是她蕭家全族的人;但凡是一步走錯,就是徹底跌入地獄,永遠都不可能翻身。
但可笑的是,逼得她不得不走到如今這一步的人不是趙禮,也不是司馬媚,居然會是她蕭玉桃;這可真是天大的諷刺,難道真的是她上半生作孽太多,所以纔在今日你這般光景,派了一個蕭玉桃來懲罰她,懲罰她蕭家?!
“娘娘,您倒是拿個主意啊!”芳姑姑想必是真的急了,居然伸出手一把拉住蕭太后的袖口,臉上的焦急之色溢於言表:“當初我們不知道越王受罪也還好說,但如今既然真相擺在這裡,您不能這樣無動於衷啊!越王殿下可是趙王的兒子,是您的孫子;是您這輩子最親最親的親人啊。”
蕭太后消瘦的身子猛然一顫,那句‘最親’似乎是刺中了她最柔軟的一面;就看先才還瞻前顧後的她猛然間睜大了眼睛,那雙略有有些充血的眼睛裡似乎迸發出將要廝殺的嗜血光芒。
“走!去初荷宮!”
芳姑姑等的就是這句話,就看她在扶着蕭太后站起來,朝着宮門口快步踱去的時候;伺候在宮門外的跑腿小太監卻在這個時候衝進來:“太后娘娘,靖王來了。”
正被芳姑姑扶着往外走的蕭太后腳下一頓,一雙充滿智慧的眼睛裡一抹狠戾之色一閃而過。
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那個,曾經高高的壓她一頭,縱然曾經的她寵冠六宮、豔絕天下,也最後讓她敗得一塌糊塗的女人的兒子,來了!
夕陽的春暉下,身着紅衣親王服飾的趙靖安靜的站在已露出淡淡春意的太源宮中。
周圍,空氣中淺淺的泥土芬芳和早春的鮮嫩枝椏顫抖在柔柔的春風之中;身着錦衣華服的他神色平靜安逸,極爲溫柔靜美的臉頰上掛着軟軟的笑意,一隻不知從哪裡飛來的雀鳥在太源宮上空盤旋了一陣後最後落在他身邊的一株花樹上;鳥兒的羽毛五彩斑斕,閃爍着油亮漂亮的光澤;他就那樣靜靜的看着,眉若遠山、目似點漆,俊美迷人的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