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是因爲你嫁過來這麼久,也沒給朕生個兒子的緣故啊。”說着,廖靜宣便蠻不正經的哈哈大笑起來,可也只是笑了很簡短的幾聲,又仿似想到了什麼,一瞬間轉爲了頹敗的乾咳。
我自是再也沒有接下話來,這個話題並不好笑,我也不覺得有什麼笑料在裡面。廖靜宣乾咳了兩聲,也就住了嘴。
我們一路無話,走回了露華殿內。壁爐內正自噼裡啪啦的燃燒着,濃濃的暖意,終是漸漸將這種尷尬的氣憤,驅散了許多。又各自說了幾句閒話,我便回去寢殿內歇息了。
太上皇與太后回來的那天,紛紛揚揚下了好幾天的大雪,剛剛小了一些。即使這樣,半空中卻仍舊飄着晶瑩的雪花,只不過,比之先前的小了許多,落下的速度也慢了許多。
聽說太上皇與太后的車攆,申時一刻就能進得宮門來。所以,我們這些個后妃們,以及朝中的文武百官,個個皆是按照官銜,等級的大小在未時三刻就已經跪迎在了宮門口。
冰涼的雪花,輕悄悄的落在我的臉頰上,頓在撐開於大理石板上的手背中。可是,不消一刻,它便也如初時的那粒雪花一般,靜悄悄的消失離去了。
等了好一會子,也不見皇家車攆的影子。我非常無奈的縮了縮已經被凍的通紅的手指,想要舉起來放到嘴邊呵口氣,可是又怕這種動作,會落人口實。在這節骨眼上,倘若再惹了禍出來,實在有夠賠本的。
但是,令我意外的是,這個想法剛剛被我排除在外,與我跪在一起的廖靜宣,便伸出了自己有些溫熱的手掌,覆蓋在了我的手背之上。溫和酥麻的感覺,一瞬間便傳遞到了我的心底深處。
我回過頭,遞給他一個嬉笑歡顏的神情。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向他傳遞着我無聲的感謝。
又見他卻忽然之間,向我的斜後方望去。我也有些莫名其妙的跟着轉頭看了過去,卻正好看見了面色不虞的廖靜宸,正自瞪着黑溜溜的眼睛,盯視着我們。
我有些心虛的慌忙扭回頭來,卻又不知該如何反應纔好。
“怎麼了?”廖靜宣又回頭看向我,眉宇微微皺起,極盡擔憂。
“沒事的,就是有些寒了。”我生硬的扯起一抹略微有些不甚真實的笑顏,爾後又慌忙扭頭看了一眼廖靜宸,見他已經垂下頭去,便也就不再做聲了。
整整跪了半個多時辰,太上皇與太后的車攆才緩緩慢慢,吱呀吱呀的駛進了宮門內來。那個時候,已經到得酉時了。
轎前門簾一掀,我雖是低垂着頭,卻瞪大眼睛,竭力向前面望過去,試圖一睹太上皇的尊容。但是,卻只來得及看見一雙明黃亮眼的短靴,穩穩紮扎的踏在了那一片厚實的雪地之上。就被廖靜宣帶領着,叩頭跪拜了。
一片轟鳴響亮的參拜聲此起彼伏,就像是身在有着無數回聲的空房子裡,清晰明澈。忽然,一個眼神錯轉間,一雙細膩白皙的手背伸到了我的面前來,連帶着那一片明黃色的織鳳窄袖口。
定睛一看,才發現竟然是伸向廖靜宣的。這雙手輕輕的將他扶了起來,含着顫抖的溫潤如玉般得嗓音,慢悠悠的響在了我的頭頂之上:“宣兒,一些時日不見,倒是又瘦了些。”
“母后,兒臣纔沒有瘦呢。反而是你和父皇,兩個人都消瘦了,是兒臣不好,沒有盡到做兒臣的職責。”廖靜宣一反手握住皇太后捧住他臉頰的雙手,語氣柔柔的輕聲說道。
這廂還在傾述當中,那邊的太上皇也已經走向了廖靜宸身邊。負手而立,輕聲言說:“你們都起來吧。宸兒,你且過來,讓朕瞧瞧,看着怎麼也瘦了呢。”
“父皇,兒臣當真沒有瘦的。倒是您可真是瘦了一圈都不止呢。活活比走之前,可要年輕了十多歲呢。”廖靜宸展顏開來,嘻嘻一笑。扯起的脣角邊,一旋梨渦若隱若現,不甚明晰。
“你這孩子,還是像以往那般頑劣。不過,倒是長得越來越像你的母妃了。”太上皇細細盯着廖靜宸審視了一會子,才又輕聲喃喃了這麼幾句話。
我雖然是已經跟着站起了身,可是在這大雪天氣裡,光聽他們站在這裡閒話家常也不是辦法吧。況且,我連頭也不能擡,只得忍氣吞聲的低垂着頭,做足了禮儀模範。
“太上皇,你不會是眼睛看花了吧。這宸兒是長得標誌了許多,可他更像您啊,哪裡像他什麼母妃了。”太后很不高興的瞥了廖靜宸一眼,怪聲怪氣的說道。
“父皇,母后,兒臣看這天氣也不怎麼好,咱們還是回到宮裡去說話吧。這麼些文武百官都在這裡等待着,也不像話不是?”廖靜宣適時走了出來,緩解了有些尷尬的氣氛。
“恩,也是。你讓百官們都散去吧,哀家和你父皇也無甚指訓!哦,對了,宣兒不是大婚了嗎?找到你打心眼裡就歡喜的女子了?來,趕
緊讓母后看看,到底是怎樣標緻的女孩,得了我皇兒的心去?”我以爲終於是可以回到宮裡去了,可太后話鋒一轉,又掀起了這個肯定不會一時半會兒便結束的話題。
“殤兒,快來見過父皇與母后。咱們大婚時,父皇與母后正在戒膳食,不便長途跋涉,故而沒有前來。”廖靜宣慌忙將我喚到他身旁,喜眉笑眼的向我介紹着。本來並不需要介紹,便能夠知曉身份的兩個人。
“兒臣參見太上皇,太上皇萬壽無疆!參見太后娘娘,娘娘順暢百福!”我輕移蓮步走上前去,緩緩矮身拜下,輕聲言說。
“恩,擡起頭來,讓哀家與太上皇瞧瞧。”太后低沉且威嚴的嗓音,再一次響在了我的頭頂之上。
“是。”我答應一聲,緩緩將頭擡了起來。只消看了一眼,這個嚴肅又嚴謹,且看着還一絲不苟的婦人便出現在了我的瞳孔裡。
她已經有些發福的身材,還有那張依舊白皙,卻已經失去了光澤的臉頰。漆黑明亮的一雙鳳眼,眼角之處,淡淡的魚尾紋,不可預見的顯現了出來。雖然是上了年紀,可她年輕時風姿卓越的影子,依舊殘留在了她某些淡淡的肢體之間。
太上皇我都沒來得及看見,就趕緊急匆匆的垂下了頭去。
“你再擡起來讓朕瞧瞧!”太上皇陡然間加重的語氣,倒是將絲毫沒有思想準備的我,嚇了一跳。
無奈之下,我只得又緩緩慢慢將頭擡了起來。這一回卻是再也沒有閃躲。拖着一雙明亮的眸子,將太后細細的端詳完,又將太皇上細細的看了一陣子。
可是,想要評論的心思早已經沒有了。因爲我自他們兩個人的眼睛裡,神色間,都瞧出了不一樣。這兩雙瞬間瞪大了的眸子裡,不僅有水霧瀰漫,還夾帶着太多深深地傷痛。
“你,你,你是薛芙錦?是不是薛芙錦?”太后怔楞之後,一下子便衝到了我的面前來。一手死死的抓住我的衣領,一手直直的指向我的眉心處。
我瞬間呆愣起來,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芙兒?真的是芙兒回來了?”太上皇亦是老眼昏花的直愣愣的瞧着我,扯開的脣角是抑制不住的歡喜。
我由剛纔的驚愕轉而換上了一副冷然,一派平心靜氣的望着這兩老夫妻,實在不知他們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父皇,母后,這不是芙妃娘娘,這是兒臣的皇后啊。您看清楚,她是東舒國的二公主,不是您的芙妃。”廖靜宣一把衝上前來,輕輕的將太后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掰開了來。
爾後,又宣誓似的,雙臂緊緊箍住了我的身體。
一會兒又走到太上皇跟前,附在他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反正確實是將太上皇迷離的眼神,喚了回來。
“母妃?父皇,您怎麼想起母妃來了?這個確實是皇嫂啊,再說了,皇嫂這纔多大年紀呢,怎麼可能是母妃呢?”廖靜宸也滿眼懷疑的向我望了幾眼,卻是示意我安心下來的鎮定眼神。
“芙妃娘娘?”一名官員刻意壓低的聲音,還是傳進了我的耳朵裡。
“我就說了嗎?去年皇上大婚之時,我就覺得皇后娘娘的面貌熟悉極了,好像是在哪裡見過的?現在想來,和芙妃娘娘簡直是一個膜子印出來的呢。”另一個更微弱的聲音,接上話來。
芙妃?難道母妃讓我尋找的就是她?和母妃長得很相像,這樣聽來,簡直是相像到了極點。可是,如今的她去了哪裡?
“皇上,父皇與母后想是舟車勞頓,一路上急急趕回來,沒有休息好的緣故吧。纔會將臣妾認錯了的,臣妾覺得太上皇與太后娘娘還是不要逗留在這裡了吧。不然,待會子着涼了,可就不好了。”我一派平靜,淺笑晏晏的轉頭望向廖靜宣,徐徐闡述。
“是啊,父皇,您與太后就一同進得宮裡再聊吧。看這天氣,一時半會兒的也晴朗不起來。在雪地裡站的久了,定要不舒服了。”廖靜宸走到太上皇跟前,伸出手去,極爲小心的將太上皇攙扶起來,向承乾宮走去。
廖靜宣便也走到太后跟前,將太后極爲小心的攙扶住了。
“恭送太上皇,恭送太后娘娘,恭送皇上,恭送皇后娘娘!”站了一地的大臣們,又齊齊拜了下去,沉聲唱和着,粗重的嗓音震天響。
待得所有大臣,后妃們都參拜完畢退出去之後,太上皇與太后這纔算是緩和了神色,齊刷刷的眸子又向我身上望了過來。
只不過,唯一不同的是太上皇好像很歡喜我的樣子,竟像個稚領的孩童,一直在興奮的不停的搓着自己的雙手。因着笑意而微微眯起的眸子,展現的更多的是祥和與慈愛。我便也就回給他,一個甜滋滋如花的笑顏。
而太后想來真的不喜歡我,她總是以審視的目光望着我。間或流露出久遠的回想,以及現下的厭惡
。尤其是看到太上皇如此喜歡我之後,她更是厭惡到了極點。
“來,讓朕看看你,對了,你是東舒國的公主,叫什麼名字?”坐在上位中的太上皇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向他面前走去。
“回父皇,兒臣名喚衣殤!”我走到他的跟前站定,垂頭斂目,恭順回道。
“恩,你倒是不怎麼像舒皇啊。對了,許多年不曾見到舒皇了,不知舒皇身體可還康健?”太上皇一臉慈祥的笑意,就連此刻他的眼角處微微升起的褶皺,都顯得是那樣的和藹可親。
“父皇一切都還好,只是前段時辰沒有休息好,忽然便病倒了。現下想來也已經修養好了,父皇的身子骨一向都不錯的。勞煩太上皇記掛着,兒臣代父皇謝過太上皇的掛心。”我緩緩福了福身子,低聲說道。
“恩,那就好,看你這孩子,還跟朕這般客氣,可就說不過去了啊。舒皇朕就不說了,也不知你到底有個何樣的母妃,竟然能夠生出這般懂事知禮,且又貌美如花的孩子來?”太上皇站起身走到我跟前來,顫抖的伸出的那隻手,愕然停頓在了我的眉眼處。想要去撫摸,卻又硬生生頓了下去。
“太上皇!”太后忽然站起身來,大喝一聲,致使太上皇仿似如夢出醒般,匆忙收回了自己頓在半空中的手指。神情裡寫滿了極盡的哀傷與癡念,又夾帶着無可奈何的落魄。
“太上皇,您現下已經是太上皇了,您看看宸兒,他已經長得這麼大了,您可千萬不能再犯錯誤啊。”太后娘娘的眉目緊鎖,望向太上皇的眸子裡,有着接近死灰的黯然。
頓了一下,她又轉頭望向我,接着說道,“您看清楚,她是皇兒的妻室!看看她與宸兒,是一般大小的年紀,永遠不可能再是太上皇心裡執著存念的那個人了。那個人已經死了,早在十幾年前!”
“朕知道!你這般大聲嚷嚷是在幹什麼?難道是在教育朕要知法守禮麼?朕清醒的很,不用你來教訓。宣兒,趕了這麼久得路,你母后乏了,送她回去歇着吧。”太上皇忽然之間撕掉了那層僞裝,此時的他,憤怒異常,再也不是剛纔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了。
我這才恍然明白,原來太上皇與廖靜宣都是一樣的。雖然有表面上的慈祥和藹,可內心裡終究存有着,那一股只屬於帝王的威嚴與不可侵犯。
看來,對於太上皇我也必須要謹慎小心些纔是。不過,還有一點兒值得高興的事情,便是太上皇是喜歡我的,我可以肯定,不管是因何緣由。
廖靜宣悄悄看了我一眼,遞給我一個放心的眼神。便走上前去扶住太后,向朝仁宮後方的慈安宮走去。太后原本自是極爲不情願的,可也不知廖靜宣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反正最後她也算是一臉平靜的走了出去。
“來,宸兒與衣殤,你們都到朕的跟前來,讓朕好好看看。”太上皇又一次迅速的撇去了憤怒的外衣,,換上了剛剛那一抹祥和的笑顏。
我狐疑的看了眼身旁的廖靜宸,見他也正自疑惑的望着我。微微隆起的眉宇間,竟然不僅僅是疑惑,還有海浪將要襲來的,無法平靜的擔憂。
我不明所以的與他站定在同一條直線上,都應太上皇的要求擡起臉來。
太上皇看看我,又看看他,爾後又轉回來看着我,嘴裡“嘖嘖”有聲。神情裡幾分驚訝,幾分瞭然:“真像啊,你們站在一起可真像。朕好像看到芙兒又活過來了,若是芙兒沒有早早的離開,想來這樣一副畫面,朕應該會整日都看到的吧。”
“父皇,您也不要太過悲傷。兒臣知道,自從母妃離去後,這麼十幾年裡,父皇從未忘記過母妃,這就夠了。母妃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也會很開心的。
當然,她肯定也不希望看到父皇整日介都是以淚洗面的。兒臣知道,自始至終都知道,她是希望父皇開心的。”廖靜宸上前一步,輕輕握住了太上皇微微蜷曲着的手指,沉聲說道。
這句話想來是震撼到了太上皇,他終於還是竭力止住了眼眶裡微微的濡溼。可是,這句話聽在我的心裡,也同樣震撼住了我的心。
原來,原來母妃讓我尋找的女子,薛皓羽讓我找尋的人,竟然都已經死了?泉下有知?這豈不是就告訴了我,她已經死了嗎?剛纔太后說的時候,我以爲那是氣話,還在心裡存留了那麼一分小小的癡念。
可是,現下自廖靜宸口中說出來,那便就是真的了。那份癡念也只得無可奈何的消失了去。
“是啊,一轉眼,芙兒都走了這麼些年了。朕記得當時你才幾歲,小小的胳膊,小小的手腳,聽到母妃走了的消息,還不知道難過與傷心呢?這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可是朕卻覺得好像就發生在昨天。她的音容笑貌,她輕啓脣角的樣子,朕都還記得很清楚。”我聽得太上皇無比懷念,傷痛的聲音緩緩自脣角中溢了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