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鎮守使能在十幾年中做着石城的霸主實是不易,回想起來真像一場夢。在民國風雲變幻的十來年中,但凡有點兵權,算個人物的,能發的就大發了,不能發的也就大敗了,像劉鎮守使這樣據有一隅之地不發不敗的實是少見。
後來在天津租界做寓公時,劉鎮守使常和朋友們說,這一來是命,命中註定要有十來年的福氣;二來是他識時務,老換旗,哪邊硬梆就打哪邊的旗;三來呢,沒做武力統一國家或者統一哪個地方的彌天大夢。
談起最終的失敗,劉鎮守使便說,那是命中的氣數盡了,沒辦法,就是不敗給秦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早晚也還得敗給蔣總司令北伐的國民革命軍。
這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張大帥調動六路大軍入關討伐曹吳的北京**。劉鎮守使以爲奉張不是曹吳的對手,想看看風頭,依舊打着直系北京**的旗號,還發了聲討奉張的通電,這就平生第一次打錯了算盤,給了王旅長和錢團長滅他的機會。王旅長和錢團長先是打着奉張的旗號圍城,後來就在奉軍的炮火支援下攻城,攻得很猛,不給他喘氣的空。攻至第三日,兩顆炮彈轟進了鎮守使署,炸死了十數個手槍隊的兵士,還炸傷了幾個老媽子。
劉鎮守使清楚,這回王旅長和錢團長有了奉張的支持,真玩上命了,要想像過去幾回那樣使個離間的手腕,或助點餉讓他們滾蛋再無可能,遂想到了三十六計“走爲上”那一計,決意收拾細軟退出石城。
撤退的決定是在鎮守使署的軍政會議上做出的,一切都從容不迫。散會之後,劉鎮守使又披着滿天星光,親自到馬家找了卜守茹,讓卜守茹吃了一驚——這麼多年了,每回都是卜守茹去鎮守使署,劉鎮守使從未到馬家來過。
卜守茹要劉鎮守使進屋,劉鎮守使不進,就頂着滿天星斗兒,站在頭進院裡對卜守茹說:“守茹,仗打成這樣,太禍害城裡百姓了,我得走,已定下了,就在明兒個。”
卜守茹吃了一驚:“你……你昨兒個不還說咱石城固若金湯麼?咋說走就走了?”
劉鎮守使慘笑道:“那是騙人的話,像我這種帶兵的人都騙人。”
卜守茹還不信:“這城真就守不住了麼?”
劉鎮守使點點頭:“守不住了。但凡有一線希望,我也不願走這一步的。”
卜守茹問:“你走了我咋辦?”
劉鎮守使嘆了口氣:“我就是爲這來的,我……我想接你走……”
卜守茹又問:“那我的轎子、轎行咋辦?”
劉鎮守使說:“這就顧不上了,你得看開點。”
卜守茹偏就看不開,搖頭道:“我只剩下轎子、轎號了,沒有它,我……我都不知該咋活!”
劉鎮守使說:“你還有個閨女,叫劉天紅。”
卜守茹想了想:“天紅跟你,我放心。”
劉鎮守使不看卜守茹,只看天上的星:“我知道你的心,也料定你不想走,可我總還得來,得把該說的話說了。”
卜守茹問:“該說些啥?”
劉鎮守使依然看天上的星:“進了城的王旅長和錢團長都不是我,再不會明裡暗裡幫着你了,商會湯會長那幫人也壞得很,早就看你不順眼,你若留下來就得小心,且不可再把今日當昨日。”
卜守茹點了下頭:“這我知道。”
劉鎮守使把臉轉向卜守茹:“第二呢,還得防着馬家的族人,天賜不在了,他們沒準會以馬家的名義奪你的家產轎子。”
卜守茹說:“這他們不敢,就是我答應,幫門的弟兄也不會答應。”
劉鎮守使又道:“守茹,還有句話我得說。”
卜守茹道:“你說!”
劉鎮守使定定地看着卜守茹:“你這人骨子裡並不像表面上顯出的那麼強,你終是女人,心裡孤苦得很……”
卜守茹忙道:“你別說了……”
劉鎮守使偏要說:“我看準你不要緊,切不可讓世人也看準你,心裡再怎麼恓惶也得支撐住自己的身架……”
卜守茹動了真情,覺着劉鎮守使在如此緊急的情況下還這麼惦記她,還想得這麼周到,實是難得,不由鼻子酸酸的,顫着心問:“你這一走還會回麼?”
劉鎮守使那當兒還存有東山再起的幻想,就說:“我自是要回的,只不知時候早晚罷了!”
卜守茹說:“那我等着你!”
劉鎮守使道:“何不這就跟我走?到如今了,我對你的真心你還不知道麼?……退一萬步說,就是不願做我的四姨太,也能到別處弄轎麼,再者,我在北京,天津都還有生意,你也能幫我做的。”
卜守茹說:“不,我不走,這裡的麻石道是我的命,我弄轎也得在這弄!”又說,“我……我還得在這等人……”
“等誰?是天賜麼?”
卜守茹想說,不但是天賜,還有她的巴哥哥,卻沒說,只點點頭道:“天賜會來找我的,再大一點,他必會來找我……”
劉鎮守使道:“天賜是你兒,天紅也是你閨女呀,你在這等天賜,就不怕將來天紅不認你這娘?”
卜守茹說:“天紅日後若是不認娘,我就找你算賬。”
劉鎮守使笑道:“只怕到那時你找不到我了,我也不是當年了,也六十多了……”
卜守茹這才驟然發現,劉鎮守使也老了,再不是當年那個帶兵炮轟會辦府的劉協統了。
劉鎮守使看着卜守茹:“多少人老了,只你沒老,還是當年那樣,像是比當年還俊!”
卜守茹說:“你也不老,我還等着你領兵打回來呢!”
劉鎮守使道:“那你就等着吧,不爲別的,只爲了你卜姑奶奶,我劉某人也得打回來……”
這晚,劉鎮守使雖是從容不迫,離別的詩卻未及做,只在馬家院裡站了一會兒便走了,臨走時說定,要卜守茹徵集轎子,送他家眷退出石城。
卜守茹應了,命仇三爺連夜去辦,天亮便徵調了1200乘轎子,交鎮守使署支配。鎮守使署派了一個副官長管轎,三百多乘去了劉家,擡劉鎮守使的家眷隨從並那十幾年中搜羅的金銀細軟,四百多乘分給了其他軍官和他們的家眷,還有500乘讓劉鎮守使的大兵們弄去擡軍火。這還不夠,滿街亂竄的敗兵們又四下裡搶了些,總計動用的轎子只怕不下1700乘。
撤退稱得上浩浩蕩蕩。道上擠得最多的不是槍炮人馬,卻是轎,各式各樣的轎。有些轎的轎簾、轎布被扯了,只落個架子,上面擡着炮彈,還有連珠槍。擡轎的轎伕都被兵們用槍看着,一個個累得直喘粗氣。卜守茹看了真心疼,疼她的轎,也疼那些轎伕。
敗逃的隊伍是一大早從城北門出去的,城北門的圍軍昨夜被打潰了,大禹山制高點也被控制了,北去的一路都很安全。可城南方向一直響着激烈的槍炮聲,情況似乎不妙。劉鎮守使卻說,城南有整整一個團頂住打,王旅長和錢團長天黑前破不了城。劉鎮守使一點不急,出城到了沿江大堤上,還衝着城裡看了好半天,才慢吞吞上了轎。
卜守茹這日也坐在轎裡給劉鎮守使送行,劉鎮守使不讓送,卜守茹非要送——這麼做,既是爲了劉鎮守使和才三歲的小天紅,也是爲了她的轎,她實在擔心她不跟着,這許多轎子會越飄越遠,直到不見蹤影。
天紅是和卜守茹坐在一起的,整整一天,卜守茹都抱着天紅。
天紅很乖,也認她這個娘,口口聲聲喊着娘,用小手指着田地裡的牛羊、莊稼問這問那,問得卜守茹老想哭。
當晚,到了一個叫單集的小地方,隊伍落腳不走了,卜守茹抱着天紅見了劉鎮守使,說:“你不走,我就得把轎帶走了,送君千里,終有一別。”
劉鎮守使神色黯然,指着卜守茹懷裡的天紅問:“你真捨得扔下天紅?”
卜守茹想笑一下,淚卻一下子涌了出來:“天紅跟你我放心,我……我說過的……”
劉鎮守使又問:“這十多年了,你和我有多少情義是真的?”
卜守茹道:“都是真的,你就是不做鎮守使,我……我也會這麼對你!”
劉鎮守使點點頭:“我也這樣想。”
卜守茹道:“說話就得分手了,我……我也想和你交待幾句。”
劉鎮守使看着她:“你說。”
卜守茹任淚在臉上流着:“你得對天紅好,得讓天紅起小上規矩,日後能有個大家閨秀的模樣,別再讓天紅像我,起小沒人管,沒人問,弄得像個野人似的,”
劉鎮守使答應了:“成。”
卜守茹又說:“天紅日後不論心性多高,都別讓她再走我的路,女子無才便是德,孔聖人說的,你得記住了。”
劉鎮守使不同意:“心性高有啥不好?我就喜你這一點,沒這,只怕也沒咱這許多年的交往。”
卜守茹臉上的淚流得更急:“天紅不是天賜,一個女人不能這麼活。我沒辦法,天紅有你就有辦法。”
劉鎮守使嘆了口氣:“好吧,這我也聽你的。”
卜守茹又說:“還有一條,長大了讓天紅自己找婆家,別逼她去嫁任啥有錢有勢的人,更不能去給人做小!”
劉鎮守使允諾道:“只要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就依你今日這話做。”
卜守茹腿一軟,在劉鎮守使面前跪下了,要給劉鎮守使磕頭。
劉鎮守使忙把卜守茹拉起了,叫天紅給卜守茹磕頭。
劉鎮守使對天紅說:“這是你娘,你得記住!這世上她最疼你!”
天紅規規矩矩給卜守茹磕了三個頭,又和卜守茹相擁着哭成一團……
這夜,卜守茹帶着轎隊回石城了,劉鎮守使要卜守茹次日天亮再走,卜守茹沒答應,怕一答應下來,第二天會因着天紅而變卦。
一路月光,映着一路淒涼。卜守茹坐在四擡轎中像在雲裡霧裡飄,腦中空空蕩蕩的。在淒涼的夜路上,卜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