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上方無遮無攔的小轎從江岸西碼頭方向飄過來,沿大觀道一路奔東。轎是很新的,周圈圍着紅綢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濃,轎身轎槓上現着熠熠發亮的光。擡轎的是兩個穿繡花轎衣的後生,腰桿挺得直,腳步邁得穩,咋看咋精神。轎上坐着的卜守茹卻木癡得很,身子幾乎被紅紅綠綠的布包嚴了,只露着一雙絕無神采的眼,散在額前的一縷鬢髮中已夾雜了些許銀絲。
是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四處慘白,天色陰暗,時而旋起的風,攪出陣陣令人迷亂的雪霧。雪霧中的世界遍滿悽惶: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卻因着寒冬的來臨未能按新法兒修好,石灰、爐渣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雜亂一片,形如無人處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絕跡,大觀道兩邊的轎號也被蓋着官防的封條封死了,禁轎令貼得四處都是。
世界就這麼兒戲也似地變了,王督辦的一紙禁轎令改變了石城的歷史。石城的麻石路漂走了,卜守茹的好時光也隨之漂走了,再無追回的希望。
小轎在身下吱吱呀呀響,風在耳邊刮,兩個年輕轎伕踏破積雪的腳步聲,帶來了久遠的記憶——
多少年前,也是這麼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也是在這一乘兩人擡着的孤轎上,18歲的卜守茹在巡視父親敗落的世界。那時,父親敗得很慘,她卻沒有失敗感,她打量着那一路的悽惶,心如止水——那時的她,哪想要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轎呀,她真心想要的是巴哥哥,只等着巴哥哥儘快用轎把她擡走,擡進一個恩恩愛愛的小窩裡。是父親奪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愛,半逼半誘讓她走進了一個不屬於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屬於女人的世界裡廝殺拼爭,造出了父親和那些男人們都造不出的奇蹟,臨了,竟夢也似地失去了,這真荒唐。
如今,夢中的巴哥哥該回來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她爲一城轎主,勝的時候,巴哥哥不會回來,如今她敗了,只剩下這乘孤轎了,巴哥哥就該回來了,回來和她說話,講些好玩的事給她聽。十幾年了,巴哥哥見得也多了,不定肚裡裝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還有兒子,她的天賜。天賜也會回來的。兒子從根本上說不恨她,只恨她的轎,和她滿城的轎號。天賜在那紙條上說得明白,要放火燒了那些轎呢。現如今轎真就燒了,天賜還能再不回來麼?沒準哪天她坐着這乘孤轎行在街上,就會看到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後生遠遠向她走來,叫着娘,把她接回家……
淚水不知咋地就糊了眼。滿街雜亂的景狀變得恍惚,就連前面那年輕轎伕的背也變得恍惚。因着恍惚,轎伕繡花轎衣後背上“萬乘興”三個大紅字便燒起來,像一團火。
孤轎一路行着,到了獨香亭茶樓門前。卜守茹在轎上頓了下腳,兩個轎伕把轎落下了,前面一個小心地問:“卜姑奶奶,到樓上歇歇腳,暖和暖和?”
卜守茹點點頭。
上了樓才發現,樓上並不肅靜,拐爺手託紫砂壺,於火盆前的茶桌旁坐着,正給人家斷事。屋裡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聲聲要拐爺給個公道,卜守茹進來,他們都沒注意。
小掌櫃注意了,提着銅嘴大茶壺給卜守茹泡茶。
泡着茶,小掌櫃問:“卜姑奶奶,叫對門老劉家送籠狗肉包子來?”
卜守茹“嗯”了聲。
小掌櫃又說:“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轎令都下了這麼長時間了,您老還敢坐轎……”
卜守茹沒理。
小掌櫃嘆了口氣:“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開點,這路就算王督辦,金會辦不去修,日後總還要有人修,雖道是修了路不讓行轎了,姑奶奶您還是能做些別的事的。”
卜守茹仍是不搭理。
小掌櫃知道,卜守茹不搭理他,斷不是因着他得罪了卜守茹,自全城轎伕大請願那日以後,卜守茹就再沒怎麼說過話。
這時,坐在旁邊桌上的拐爺纔看見了卜守茹,把手上的紫砂壺往桌上一放,脆脆叫了聲“卜姑奶奶”,極是恭敬地奔過來。屋裡許多人也立了起來,同聲叫着卜姑奶奶。
卜守茹衝着拐爺和衆人拱拱手,說了句:“你們忙吧,我坐坐就走。”
拐爺指着一屋子人說:“卜姑奶奶,您老來得正好,這事我正斷不下來呢。昨兒個於寶寶手下的小子又惹麻煩了,爲點屁大的事砸了人家孫掌櫃的酒館,孫掌櫃就來找我,我不給斷個公道行麼?於寶寶今日竟敢不來!這狗東西知道你卜姑奶奶不管事了,就狂了,以爲拐爺我治不了他……”
卜守茹手一擺,打斷了拐爺的話:“行了,你覺着該咋辦就咋辦吧!幫門的事我說不管就不管了,別再煩我。”
拐爺有些急:“不是,卜姑奶奶,我不是要煩你,實是因爲……”
卜守茹又擺擺手:“你去吧,讓我靜靜心。”
拐爺怯怯退去了,卜守茹才又想起了巴哥哥。
巴哥哥實是該回來了,就算在外面成了家也該回來看看她的,巴哥哥不會因着她當年要那轎就記恨她。小時候闖了禍,她總要向巴哥哥說自己的理,沒理也能編出理來,巴哥哥便說她沒有錯,幹啥都不會錯。記得最清的是10歲那年秋裡,就在獨香亭茶樓上,她餓,又沒錢買吃的,就偷拿了鄰桌人家一個包子,被人打了個大耳光,臉上生生印着五道暗紅的指痕。巴哥哥一見就氣了,就拖着她趕回來,和人打架,打輸了,讓人一腳踹得從樓梯上滾下來,一頭一臉的血。就這麼着,巴哥哥都不怪她,還說,餓了自是要吃,誰都有餓的時候。今兒個,她多想摟着巴哥哥的脖子,再聽巴哥哥這麼說一回……
熱騰騰的狗肉包子端來了,卜守茹吃着包子平和地對那兩個年輕轎伕說:“老劉家的狗肉包子我起小愛吃,爲這還捱過人家的打。我總覺着這城裡沒啥好的,只老劉家的狗肉包子好。”
坐在卜守茹右首的轎伕想奉承卜守茹,說了句:“還有姑奶奶您那一城的轎也好,真個是咱石城一景哩,咋也看不夠。”
卜守茹一怔,眼裡一下子又全是淚了。淚鼓涌出眼窩,順着鼻根流到下巴上,又一滴滴悄無聲息落到了白汽撲騰的狗肉包子上,都被卜守茹自己默默吃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