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羽華急着回藻玉宮,雪晴然急着迴雪王府。周焉國後不知在急什麼,卻因此順利地放了她們先後出來。
雪晴然臨走前很不厚道地捲走了寒楓閣許多點心,並提前將舞兒支開。未向任何人辭行,一個人步行離了皇宮。
月色清肅,奇怪的並不冷。她許久不曾這樣自由地走在王城街上,且周圍一個需要防備的人都沒有,至多不過一兩個乞丐罷了。一時心情略有些輕鬆,腳步也跟着變得輕快。遠遠的不知何處傳來笛聲,清亮婉轉,又像帶着深深的寂寥。
她忽然驚訝地叫了出來:“是《青梅》?”
果然正是蘭柯王在御花園中吹過的那一曲。她踏着風,順着笛聲傳來的方向一路奔過去,最終在高高的牆外站住。正想着這是什麼地方,忽然回過神來--這豈不正是被摘了門匾的雪王府麼?
然那笛聲確是府裡傳出的。她隱起腳步聲息,循着聲音而去,驚訝地發覺自己最後到了晴雪院門外。這時曲子已不知重複過多少次,終於停了。她的腳步亦跟着停下,擡頭向高處望去。
屋頂有個靜靜坐着的身影,正披着滿身月色把玩手中一支紫玉笛。他的眼睛好明亮,好像未經世事的赤子一般。
雪晴然即刻就要過去,卻又改變主意,屏住呼吸,走到屋檐下才突然縱身躍起,攀着屋檐翻身上去,正落在他面前,輕聲喚道:“玄明。”
玄明擡起頭,像是不敢相信般看了她一會。雪晴然在他身邊坐下,含笑道:“你不認識我了?”
玄明怔怔地伸出手,在她的額發上輕輕一觸:“不是夢……”
“怎會是夢--”
話音未落,突然整個人被他拉到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衣服上有若有若無的苦澀馨香,一如從前。雪晴然指尖發顫,亦緊抓着他的衣服。她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卻又千頭萬緒理不清楚,最終只輕聲說:“玄明,我心裡好難受。”
“發生何事?”
“水月茶莊的事早已過去了,人也都死了,爲何還要沒完沒了的追究下去。何況雲莊主的那些罪名本就是……”
玄明輕輕笑了一聲:“都過去了,就不要想了。”
雪晴然默默點頭,又想到一事:“雪千霜……他還有沒有爲難你?”
“並無。”
“我沒想到他……他們會是這樣的人。”
“事情已經過去了。”玄明低下頭來,靜靜看着她的眼睛,“公主爲何會回來?難道出了什麼事?”
雪晴然這纔想起,將手伸到厚厚的棉衣裡,取出了一個熱氣尚在的包裹:“我給小白帶點心回來……你看到他了麼?”
“恩。看到了。”
“他有沒有責怪我?”
“怎麼會。”玄明脣邊泛起溫暖,“公主對人這麼好,誰也不會怪你。只要一看到你,什麼苦楚也可忘了。”
雪晴然將點心護在懷裡,認真看着他:“你看到我,也會忘了那些煩惱麼?”
玄明點點頭。
她頓時覺得有個小小的焰火在心頭閃耀着綻開,發出無聲的喧囂。一面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好像說什麼都不夠好。好一會,她說:“我看到你,也能忘掉所有苦。哪怕……哪怕…
…”
哪怕明知什麼都是不可能的。
風起了,帶來濃重寒意。雪晴然打了個寒顫,慢慢離了玄明的懷抱,在他身邊坐下。不知過了多久,才輕聲說:“這支玉笛,竟然還在。”
“不知怎麼落在雪地裡,今晚恰好被白夜踩到了……所幸不曾踩斷。”
雪晴然笑了笑,又問:“今晚怎麼出宮來了?”
“文淑公主說我今日受了委屈,許我出宮散心。”
最後一絲溫暖也被風吹散。她點點頭:“她對你這麼好……”
玄明只一笑,並未回答。她幾乎掩飾不了自己的難過,匆忙起身道:“我去看看小白。”
才邁出一步,不意突然滑倒,直朝着屋檐滑過去。可嘆滑下去的一刻,她仍然沒忘抓住點心。
這一出許久不曾上演,玄明呆了一下才回過神去拉她。孰料多日來連連降雪,屋頂早已溼滑不堪,才一拉到她的手臂,自己也跟着失去了平衡,一遭墜下房頂去了。他雖素來身手靈活,無奈終歸是人不是貓,難以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裡調整平衡,說時遲那時快,眨眼便要摔到地上了,他只得如在蓮池下時一般,翻身替她一摔。
幸而是滑下了通向後院的屋檐,因少有人來,檐下盡是厚厚的積雪,這一摔纔不至於傷亡殘廢。玄明方要起身,突然感到異樣--側目望去,雪晴然雙手交疊護着他的頭頸。倘若沒有地上的積雪,最先觸着地面的便是她那雙纖纖素手。
她可有多寶貝她那雙手,於情於理,他都很清楚。她難道竟會不知,若真這樣直落下來,她的手就要受重傷麼?
她低下頭,大而璀璨的眼裡帶着驚恐:“玄明,可有摔到?”
兩人離得太近,她身上似有若無的幽香都聞得到。玄明感到難以思考。他想起了那夜紗帳中燭影搖紅,她腰間一朵豔絕紅花,可有多妖嬈。真像一簇火焰,快要將他整個人燒成了灰。這是個看上去何其涼薄的女子,常常點染起清寒惑人的淺笑,不出一言便傷得人體無完膚。可她心中真正柔軟的地方,卻是旁人永不會想到的可憐可愛。
他翻了個身,將位置從下面換成了上面,俯下去吻住她的薄脣。這一刻他忘了彼此身份,忘了一切顧忌,全天下就只剩了這個形容不出有多好的女子。她的脣角舌尖都帶着隱隱的涼,宛若新開的冰蓮永不會被暖透。可她的氣息是極暖的,撩撥得人心神俱亂。他的手撫過她耳後,順着脖頸落到溫暖的衣袍中去,觸到了她極快的心跳。這時她突然將雙手縮回身前,用力推了他。
玄明猛然回過神,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立時慌亂地放開她,退到一旁的雪地裡:“公主,我,我……我許是……瘋了。”
雪晴然在雪地中坐起,咳了好一陣,這才慢慢喘勻了氣。玄明低下頭,臉色極爲難看:“玄明知罪……願隨處置。公主,我並不是想……我……”
片刻安靜。雪晴然有些尷尬地笑道:“我只是透不過氣了,並非……”
說出“並非想”和“並非不想”需要的勇氣不可同日而語。她實在拉不下臉說出“並非”後面的內容。想了半天,默默挪騰到他身邊,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玄明驀地睜
大眼睛,藉着月光清晰看到了她滿臉緋色。不由得伸手在自己臉上摸了一下,深疑是想得太多出現了幻覺。正遲疑間,忽然滿懷都是她的薄香了。雪晴然偎依在他懷裡,不確定地看着他。
玄明少有腦子如此不好使的時候,怔了半晌只能念出一句:“公主……”
他的聲音亦被懷疑所佔據。雪晴然大窘,放開雙手起身就要走。才走兩步,忽然被他一把拉住,攏到了懷裡。
一時無人說話。雪晴然斟酌一會,卻什麼巧話也想不出,開口時連聲音都比平時怯弱幾分:“玄明,上次在蓮池邊,你說的那些話,都算數麼……”
有花的院落,撫琴品茗,遠離塵世。
不知爲何,玄明突然放開了她。她急忙回過頭,見他的神情已不復方纔的惶惑。他甚至後退一步,這才帶着安慰的淺笑輕聲說:“公主身高位貴,不必如此這般。玄明一定尋到雪王爺,讓公主父女團圓。”
雪晴然呆了呆,原來他竟誤以爲她是爲了救雪親王纔對他這樣親近。他心心念念這個承諾,卻無意中忽視了另一個。她一急,頓時忘了什麼深淺禮數,走到離他極近之處,牽住他的衣袖道:“我不是爲了這個--”
不等說完,忽見玄明側目望向一旁。腳步聲漸近,眨眼便轉過屋子到了後院。她只得惱恨地住了口。
白夜踏進後院,剛要說話便看到了雪晴然眼中慍色,再看看兩人之間區區寸許的距離,忽然福至心靈,曉得自己做了何樣遭雷劈的錯事,立刻又轉過身,打算回去睡覺。
雪晴然尷尬地喚道:“小白,怎麼了。”
“無事。”白夜的聲音依舊清冷如霜,“當我未曾出現過。”
雪晴然紅了臉,聲音都有些穩不住了:“回,回來。”
白夜聞言站住,不解地回過頭來看着她。因他認爲,雪晴然這時理應該趕着他走遠纔是。
雪晴然四下看看,無力地撿起落在一旁的點心:“給你的。”
白夜難得如此遲疑,只得又看了玄明一眼,覺得他的神情卻又沒那麼幽怨,終於心中釋然,回到兩人面前接了點心。
玄明仍不說話,只默然看着地面。雪晴然嘆了口氣,挨近他身邊:“總之方纔……我沒有責怪你。”
玄明擡起頭,正觸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惱火實在太明顯,他忐忑地應道:“……是。”
雪晴然說:“那我們一起回屋裡吃點心吧。”
三人默默去了白夜房中,在詭異的氣氛中,將本來屬於白夜一人的點心分食乾淨。其中雪晴然吃的似乎格外多,特別是白夜喜歡的點心,幾乎被她吃完了。
白夜發現了這一點,不解道:“公主以前好像並不喜歡蝦餅……”
雪晴然說:“因爲周焉國後每天擺着一大盤,所以我也變得喜歡了。”
白夜的手突然停在半空裡,半塊點心落回盤中。不等雪晴然借題發揮,玄明連忙將那半塊東西塞到自己嘴裡,這才避免了一場原因不明的牢騷。
可他吃完了纔看到白夜仍是那樣動也不動,不禁和雪晴然對視一眼,問道:“你怎麼了?”
白夜慢慢放下手,懇切地說:“公主,我想和玄明單獨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