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一行人到了橫雲邊界的重歌山脈。一路上雪晴然的身體時好時壞,所幸不曾嘔血,不過常常昏睡不醒。醒着的時候,精神倒比在王城時好些,就在馬車中跟着玄明玩那根絲繩。原本是樣簡單遊戲,然而玄明一路教給她的花樣竟未重複過。莫說翻繩技巧,單是繁多花名,就已令人應接不暇。
她不禁嘆道:“你幼時除了翻繩,可還有其他事做?”
玄明爲惹她一笑,便裝着若無其事地說:“也繡花,也焚香。”
這些都是深閨女兒的事。雪晴然果然淺淺笑了。玄明看她笑了,這才說:“我的刀只合在指間放着,動手若不利落,就會傷了自己。所以要常做這些事。加上裳兒不喜歡做這些,有時也要幫她……”
雪晴然輕聲說:“雲裳小姐,聽說生得絕色傾國……”
玄明微微牽起脣角,露出一個溫柔笑容:“恩。”
就在此時,忽然遠遠傳來無數人馬聲。雪晴然吃了一驚,面孔愈發蒼白,顧不得絲繩散亂,緊緊抓住玄明的衣袖:“是不是……有人來追我們……”
玄明牽起安慰的一笑:“聽聲音方向,必是周焉人來迎白夜。”
雪晴然這才鬆了口氣,默默將絲繩理順,繞在腕上收好。
不多時,果然馬車驟停,外面響起周焉兵將迎候世子和國後歸來的聲音。雪晴然不禁朝着玄明身邊縮了縮,她本就一直倚在他身上才得不倒,此時並未注意到自己正是躲到了他懷裡。
玄明方擡手將她護住,忽然車簾被人掀起,一個略帶驚訝卻極冰冷的聲音響起:“什麼貴客!居然是你?”
旋即譏諷地笑了:“千里迢迢不辭辛勞,居然還要帶着女人來周焉。雪晴然竟會有這麼不着調的侍衛——”
雪晴然聽到這個聲音,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所見是一雙久違的桃花媚眼,還有最是刻薄的傲慢薄脣。她頓時又將臉轉了回去,真心希望這是一場噩夢。
白禮卻已認出了她,駭然道:“雪晴然?”
他停了停,乾脆地伸出手來將她往外拽。雪晴然連日來除了玄明幾乎不見任何人,更別提被人碰觸,一時嚇到,直低聲喚道:“玄明——”
不消她開口,玄明早已將白禮的爪子掀到了一邊。白禮譏笑道:“這般以下犯上,成何體統。雪晴然,還不出來換車!”
雪晴然緊緊抓着玄明的衣襟,帶着惶恐喃喃道:“我要和玄明一起,哪也不去。”
白禮驚訝得半天不語,而後恍然大悟,立時刻薄道:“不過是個下人,敢和你同車而行,說出去都夠腰斬了。你也是個親王的女兒,難道不知道什麼叫主僕尊卑?”
“我不知道!”雪晴然惱怒地喊了一句,痛楚漸漸從脊背升上來,“我只知他……他從心性到身量都不像你這樣。”
玄明微微抿了一下嘴脣,掩住笑意,對由於身高原因被瞬間氣呆的白禮拱手道:“禮王恕罪,公主抱病在身,不能無人伴在身邊。”
白禮冷笑道:“所以定要她的侍衛抱着纔會病癒麼?”
說罷一把甩上車簾,去向其他人說話了。
雪晴然蒼白的臉頰泛起一抹緋紅。她緊緊咬着嘴脣,低下頭掩飾自己的窘迫。玄明微笑道:“禮王還是這般刻薄。公主,你身體還弱,切不可因此動氣。”
雪晴然點點頭,卻終覺得如芒在背。玄明不再多說,不動聲色地幫她換了個姿勢,將她連同狐裘一起鬆鬆地擁在懷中。
這實在是個太愜意的姿勢。雪晴然合上眼裝作睡了,卻沒意識到自己的手依然將他衣服抓得緊。
外面人馬嘶聲,紛紛擾擾十分喧鬧。玄明像是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只默默看着被她抓緊的衣襟。
進入周焉,天氣愈發寒冷難耐。雪晴然原本病弱,加上一路奔波,愈發病重。時常半昏半睡,喃喃念着她的傷心事。
這一天,車隊駐在了一處高山腳下。晚飯剛過,玄明即去尋白夜。白夜正在聽周焉後和白禮商議行程,忽聽到玄明的聲音,照例招呼也不打就出了帳篷去。
白禮看了看國後的臉色,不禁笑道:“世子的軟肋實在太好尋出了,若給白朝見了……”
“誰人沒有軟肋。”周焉後哼了一聲,微側頭道:“甘棠,你看那兩人如何?”
她身邊持鞭的侍衛略略思索,壓低了聲音應道:“那公主怕是活不過多少日子了,當不至拖累世子。”
白禮回頭向外望了一眼,舉起面前酒樽一飲而盡。
甘棠繼續道:“那侍衛是個多情的人,又沒什麼本事,恐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周焉後牽起脣角,露出嘲諷一笑:“如此,便將行程拖慢些。讓白朝急上一急,說不定還能路上扔下些沒用的包袱。”
“是。”
“去看看那侍衛尋世子何事。”
甘棠應聲出去,不多時便跟着白夜一起回來。周焉後親自將一盤點心推到他面前,和聲問:“那個侍衛,他可是不習慣我周焉寒冷?”
白夜說:“他要去千鐘山,因此向我辭行。”
說完,全不顧其餘人的神情,開始默默吃點心。白禮訝然笑道:“世子……知道千鐘山是什麼地方麼?”
白夜並不看他:“便是營外這一座。”
白禮脫口道:“這山中猛獸出沒,地勢又險,他是發了什麼昏……”
周焉後一個眼神止住他,笑道:“怕什麼。年輕人該多闖蕩。世子,他可說了要去千鐘山做什麼?”
白夜吃完點心,伸手去拿茶水:“公主病重難捱,他因此要去山中尋藥。”
周焉後仍然微笑着:“可是要我們停下等他?”
白夜搖搖頭:“他說天亮若還不回,便不必等他。”
一室啞然。許久,白禮忽然一笑,起身告辭了。
出了大帳,即刻朝着雪晴然的帳篷而去。
燈燭慘淡,雪晴然蜷在臨時堆起的牀榻上,已經沉沉睡去。白禮走到她身邊坐下,將她的臉從裘袍間扳過來端詳一下,嘲笑道:“這也不知是多久沒照鏡子了……”
雪晴然微有所覺,蹙眉喃喃道:“玄明……”
“他不在。”
雪晴然動了一下,像是想要翻身,卻因力氣不夠停了下來。白禮搖搖頭,幫她翻過去。
“玄明……”
“我說了他不在!”
“你爲何要羽華……卻不要我……”
“羽華”二字一出口,白禮立時驚訝地笑了,握起她的手來,八卦地哄道:“我和羽華怎麼了?”
雪晴然抽回手去,似乎就要哭出來,聲音更加含
糊不清。白禮好奇得要死,當即尋個舒服姿勢在她身邊躺下,開始挖空心思哄她說話。雪晴然說了幾句便睡着了,他卻還是不走,興味盎然地等着她稍有轉醒好繼續盤問,不料連日趕路到底疲倦,一個不小心竟也跟着睡着了。
醒來時,榻前炭火已經冷卻,可見時候不早。尚未明白過來,忽然意識到身邊還有個雪晴然。他本能地低頭望去——雪晴然睡夢之中爲避寒冷,不覺窩到了他懷裡,因得了他的暖,睡得正好。
白禮咬起嘴脣才能不笑出聲來,在她輕軟的長髮上撫了一陣,覺得這頭髮實在是好,又順又滑,連他家三王妃都比不上。仔細看看,雖然瘦得不堪,終究還是個美人坯子,倒別有幾分楚楚動人。
立即低頭去親了一下。
就在這一瞬間,帳篷門簾突然被掀開。玄明滿身都是雪,只有手中一蓬雪蓮護得周全。
白禮見他這麼快就從險惡的山中回來了,一時大爲驚訝,卻因此忘了彼此處境,就保持着那個極失禮的姿勢沒動。玄明連雪蓮都忘了放下,只一眨眼的瞬間便到了榻前。白禮終於回過神,狼狽地閃身躲他,肩頭衣服卻早被金錯刀層層劃開。只此一刀,便傷得血流如注。
白禮大怒道:“雪狼崽子——”
未等說完,刀鋒又至。他轉身逃出帳篷,亦拔出了自己的長刀。
周焉後和白夜得了通報趕來時,兩人的腳步已將半個營地的積雪踏亂。玄明手中仍好好護着雪蓮花,身上冰雪尚未落盡,一身寒氣隔着許遠仍感覺得到。白禮一條衣袖被血染紅,胸前貼近脖子有好幾處劃痕,雖已用了玄術,卻盡被玄明躲開了。
周焉後止住了要上前勸解的甘棠,凝神看了一陣,忽然說:“甘棠,你看人也會有走眼的時候。那日紫篁山下,你說雪流夏是因傷敗給了他。如今看來,他也是手下留情了。那鐘山雪蓮,王宮裡統共也不過十株,還是不知多少人命換來的。他手裡那一株,是怎麼得來的?”
侍衛嘆道:“國後,再不想辦法,禮王怕是性命不保。”
周焉後笑起來,輕輕一躍,恰落在兩人之間。玄明的刀已將揮出,卻頃刻頓住:“國後。”
“雲明,何事動怒?”
玄明沒有應聲,也沒有收起刀。周焉後笑道:“可是爲了雪晴然?”
白禮在她身後惱火地罵道:“殺千刀的東西,我又沒把她怎麼樣——”
周焉後笑出聲來,伸手在玄明臉上撫了一下:“禮王一向有些不要臉,活該捱揍。但他亦是有分寸的人,還不至於不要臉到那個地步。好孩子,帳篷裡的人兒是你的,誰再敢動一動,咱們就剮了他。這次看在世子面上,饒了他吧。”
玄明只得無奈地笑笑,收起了刀。
白禮卻因被周焉後挖苦,又不敢回罵她,便遷怒玄明,按着流血的肩膀切齒道:“什麼他的!雪晴然可說這狼崽子和雪羽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所以看不起他。”
玄明想掩住面上惶恐,手中雪蓮卻倏然落下。方纔那般混亂都保護周全的花朵,此時卻終落在雪地裡,摔落一片純白花瓣。
他俯身撿起雪蓮,向着周焉後一揖,轉身走了。
周焉後看着他走遠,回頭對白禮一笑:“這一處軟肋,旁人倒很難尋出。”
白禮哼道:“自作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