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的手慢慢移到雪晴然腕上。原本微弱已極的脈搏不知何時變得平穩有力,她一向白得有些透明的面孔也不知不覺褪去了那種不真實的透明感,渲染起淡淡的血色。從小到大,他未見過她有此刻這般生機,簡直如同換過了一個人。
“還痛麼?”
“不痛。”她搖搖頭,“只是有些累。”
玄明用衣袖爲她擋住蓮池上吹來的風,回頭看了千霜一眼。這一刻他的眼神很冷,帶了一層淡漠。
“你走吧。”
雪晴然聽到這句話,只是略微點了一下頭,便合起眼,向夢中去尋安寧了。
她不曾聽到雪王府花園外無數弓箭手屏息待發的聲音,也不曾聽到許多向千歲城方向奔去的馬蹄聲。冰蓮凋落,陽光靜好,空氣中傳來早春冰雪消融的氣息。她在這樣溫愉的氣息裡,在她最喜歡的人的懷抱中,安心地睡着了。
玄明看着她的睡顏,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王殿。
一夜之間,雪輕楊將先帝死前留下的人員佈局完全推翻改過,以出神入化的速度翻出了所有被千霜後一案牽扯受過的先雪親王舊部,並毫不遲疑地一一起用。如同星火點點照亮了黑暗,原本爲白朝趁機奪去的東南一隅以破竹之勢被漸漸收復。只是自千歲城起,西南大片國土仍在周焉手中。白夜久已離開,卻留下了白秀繼續與城內守軍對峙。
“陛下,”一位老臣顫巍巍上前,“如今暫得安穩,陛下誠宜早些讓先帝入土爲安。此前後宮一干重犯,也應及早處置,以全力應對周焉。”
“後宮之事,自有後宮女官掌管。”雪輕楊咳了一聲,面色有些不好,“以後前朝和後宮,不要再夾纏不清。”
“臣惶恐。”那老臣猶豫了一下,“但有一事,是臣等一致商定後,認爲定要請陛下三思的。”
半晌,雪輕楊說:“既然你們商定了,顯然不需要朕再三思五思。”
階下人本因垂老得了他的免禮特許,聞聽此言卻顧不得,慌忙跪了下來:“臣等不敢。臣言辭逾越,望陛下恕罪。陛下……陛下自行定度即可,臣等只是提起罷了。”
不知爲何,這新帝寒涼的眼神,多年默而不發的隱忍,還有突然即位的隱情,都令朝臣們感到恐懼。許多朝臣都已察覺到,自己身邊的某些同僚,甚至宮中宮人,竟然對一向沒有任何存在感的二皇子即位毫不感到奇怪。自從夏皇子出生,宮中便少有人再提起楊皇子。這十幾年中,他靜靜守在鳳簫宮的竹林深處,究竟都做了什麼?
雪輕楊的聲音如落雪
般墜在殿前,卻足以壓垮每個人的神經。
“提吧。”他說。
“是……”跪在殿上的老臣冷汗都快滲出來,“陛下恕罪,先皇一生賢明,近年卻,卻……”
“你說吧。”
汗水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墜落聲。
“近年所做許多事,與從前並不,並不一致。臣等商議……臣等愚見,這許是……後宮中有人惑亂君主,恃寵生驕,枕側妖言,以致先帝受到矇蔽。”
雪輕楊擡起眼:“朕已經發落了寧妃,一介婦人,若無母家慫恿,怎敢如此無德。此事休要再--”
“陛下,臣等所言並非蘇氏。”老臣連忙說,“乃是宮女出身的妙妃楊氏。”
旁邊又有三四人起身到階前跪下。
“陛下,楊氏日夜不離御側,深得先帝厚愛,卻行止不端,妄與朝政,甚至慫恿先帝遷都,以致民心動搖,連先帝駕崩,都沒有百姓爲其祭拜。如此妖婦,沒有資格爲先帝殉葬,按律當杖斃殿前,以儆效尤。”
“杖斃殿前。”雪輕楊用極輕的聲音重複了一次。
“是。此外……”幾位朝臣互相看了看,“楊氏出身鳳簫宮,又值芳華妙齡,若不重刑處死,怕於陛下也有不利。傳揚出去會說陛下……”
滿殿寂然。
“……聚麀失德。”
雪輕楊露出極淺淡的一笑:“你說什麼?朕沒有聽清。”
他的臉色白得像外面正在融化的雪。王殿高檐上的冰凌被陽光照得通透,透明的水珠一滴滴墜下,像一串晶瑩的淚。他遙遙望着那些閃光的冰凌,覺得有些刺眼。周圍很安靜,沒有人敢真的重複一次那刺耳的詞。
“處置了寧妃,再處置楊氏。”他終於點了頭,“不過在她們之前,還有朕的長兄,雪千霜。”
“雪千霜竟欲行刺陛下,更重傷長公主,罪無可恕。陛下仍喚他兄長,實在是寬厚仁孝之至。”
雪輕楊微微牽起脣角,無人能看透他寒涼笑容下的譏諷:“朕平生最看重禮法倫常,就算他下了地獄,也還是朕的長兄。”
“雪千霜沒了琴,便無威脅,現已被收押獄中聽候發落。忤逆犯上,按律當剮。”
雪輕楊想了想。
“朕不忍看手足受難。還是……將他送入皇陵思過去吧。”
“陛下仁厚。”朝臣慌忙說,“只是怕他會不知悔改逃了。”
“給他飲些曼陀羅。”他不緊不慢地說。
入夜還是有些寒涼。雪晴然半夜醒來,覺得自己似乎做了個極長的夢,
卻又回想不出夢到了什麼。玄明就在她身邊,單手支頤,靜靜地看着她。
“我已不痛了。”
“我們走吧。”他突兀地說,“去蘭柯,或是去尋郡王。橫雲早已不是我們的立身之地。”
“這是從前千紅來的時候,雲錦花對你說的話。”雪晴然對他笑了,“你瞞着我去和他們見面,沒想到我也會跟去吧。”
玄明點點頭:“那時我聽說念君顏得了百花圖,知道千紅可能有難,所以纔去一見。”
提到千紅,他背後有些生寒。雪晴然渾然不覺,依然在回想當日事:“那時我聽到你說,你在橫雲還有兩件事,做完了就走。這兩件事,現在已完了麼?”
玄明握住她的手:“其中一見是等到你終生有靠,已經等到了。”
兩人都笑了。雪晴然又問:“另一件呢?”
“去向端木楊索回我姐姐的骨灰。”他輕聲說,“借你的長公主威名用一用,行麼?”
“不如我去借楊皇兄的皇帝威名用用……”
兩人正低聲說話時,忽聽外面遙遙傳來一陣哭聲。玄明先分辨出來:“是寧皇妃。”
雪晴然的聽風本領歷來很好。兩人都不說話,隱約聽見寧皇妃又驚又怒的聲音道:“金墜,枉我待你情同母女!你竟然……”
雪晴然本來只是隨便聽聽,聽到這裡卻情不自禁地豎起了耳朵。金墜是寧皇妃的心腹親信,連君顏都這樣說了,怎麼現在是窩裡鬥?
玄明看着她努力傾聽的樣子,不禁笑了:“那麼想聽,過去看看就是了。這個金墜是咱們的老相識,我也很想知道她那麼處心積慮要坑害藻玉宮的人,究竟爲了什麼。”
雪晴然有些驚訝:“她怎麼會坑害藻玉宮?”
玄明沒有回答,起身披上衣服。當時他和羽華也沒怎麼避人,羽華一院上下哪個不知公主屋裡出了事,卻偏偏沒有傳到寧皇妃院裡去。是誰有這通天的本事,竟能將消息完全截斷,任由羽華毀了自己的名節。
兩人散步似的到了寧皇妃所在冷宮。裡面燈火幽暗,四下裡的人都一早被打發走了。玄明見牆內有棵大樹正好做遮掩,便將雪晴然悄悄拉到牆頭上,兩人一起坐在牆頭看裡面的事。
寧皇妃手腳都被綁起來,顯然是爲了防止她尋死。她的美貌容顏,已經在這寂靜冷宮中變得憔悴蒼白。只有那雙眼睛依然帶着明亮的恨色:“金墜,你罵完了?羞辱完了?那就告訴本宮,究竟是誰指使的你?你從何時起背叛了本宮?”
雪晴然不禁感慨於自己來得正是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