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諸事不順。
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蝶陌用岸邊的細草打好了一隻草鞋,雖然穿上很難受,但總比沒有的好。她有些沮喪地喚着夏公子道:“好了,走吧。”
他卻先從懷裡抽出一條帕子遞過來:“用這個裹住腳,不至於被劃傷。”
蝶陌心裡有點暖,她接過帕子,正要往腳上裹,卻瞥見帕子一角繡着一樣奇怪的東西——像是一朵花,又不是很像,似乎是繡的人不管怎樣也繡不出個好樣子,只好中途放棄了。
她心中突然了悟,十分乾脆地將帕子還給他:“我不要。”
“爲何?”
“繡得這麼不好,你還帶在身上,一定是很在意的人繡的。這樣的東西,我怎麼能用它來裹腳。”
夏公子不說話,半晌,纔將帕子接回去收了。蝶陌似乎聽到了一聲嘆息,回頭望去,卻只見到他一如平常的淺笑。
兩人走了不知多久,終於到了蝶陌家中。螢蘭早等得不耐煩,一溜煙的去收拾魚了。蝶陌將小桌擺在院裡,夏公子坐在桌邊,饒有興趣地看着她和螢蘭破舊的小小竹屋。
蝶陌忽然有些不安:“夏哥哥,你坐在這裡,是不是很難受?”
他回過頭來,有些不解似的:“爲何?”
“因爲我家,什麼,什麼都沒有。”
夏公子輕聲道:“你家有你,有你妹妹,還不好麼?你爹孃可是出去了?”
蝶陌說:“早年鬧山賊的時候,他們……反正是不在了。”
螢蘭在後屋叫着她,蝶陌忙說:“我去燒菜了,你在這裡等一等。”
這一天晚餐豐盛,有魚有菜,也有白米。夏公子有些驚訝地用竹筷敲了一下粗瓷飯碗,因他實在是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以爲天下的碗筷都跟他家的一樣非金即玉,最簡陋也不過客棧那樣的透明細瓷了。蝶陌看他夾起菜,不知爲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可還能吃?”
他擡頭一笑,笑容燦若朝陽:“一樣不少,圓圓滿滿。”
蝶陌頓時覺得自己不吃也可飽了。
這一晚,蝶陌整晚夢到的都是這個笑容。
第二天,夏公子依舊沒有去茶樓,想來是腳傷不便。蝶陌只講了一兩個故事,便離開茶樓,到江堤上四處尋找,卻並未見到什麼熟人。天色將晚,她纔回到家中,心裡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怎麼纔回來?”
她猛一擡頭,開門的竟不是螢蘭,而是夏公子。
“夏哥哥,你怎麼在這裡?”
他愉快地笑了:“我來吃飯。”
此後每天晚上,此人必定準時光臨,蝶陌做的那些簡陋小菜,他全都甘之如飴。螢蘭直白地問:“哥哥,難道蝶陌姐姐做的飯菜,會比江夏那些酒樓的好吃?”
夏公子專心地舀起一勺湯,笑道:“我從小到大,難得吃到這樣一餐。”
螢蘭道:“那哥哥吃到的都是什麼樣的東西?”
他笑容微微一滯:“冷的。不管冷菜還是熱菜,吃下去的時候總覺得是冷的。”
螢蘭覺得他這話毫無邏輯,偷偷笑了。蝶陌卻明白,凝神看着他問:“夏哥哥,你家中……有什麼人?”
“我出來的時候,有母親和兄長。”他慢慢放下碗,“現在不知還有什麼人。”
晚風吹過,他的笑容清冷。
翌日,蝶陌離開茶樓後,破天荒去買了一罈酒。因她回想起從前父親在時,喜歡吃飯時喝一點酒。她並不懂什麼酒好些,只好選貴的買來。沒想到夏公子酒量甚淺,喝完酒以後便醉倒在桌上,蝶陌覺得自己是自討苦吃,但不知爲何又隱隱有些高興,小心將他扶進屋去擱在竹榻上,像擱一件貴重的瓷器那般小心。
夏公子說:“我並沒有喝醉。”
蝶陌知道喝醉的人都是這樣的,隨口應着,泡了一些醒酒茶給他,不料夏公子喝了半盞,揮手將剩下的打翻了。蝶陌連忙將打碎的茶盞收起來,一邊小聲道:“我泡的茶有那麼難喝?”
夏公子喃喃地說:“蝶陌,我有一個……姨娘,她總是想要毒死我,毒死我的兄長,我的姊妹。我有些怕了。”
蝶陌收起碎盞,回到榻前坐下。夏公子手中攥着什麼東西,仔細看時,原來是上次那塊帕子。蝶陌心中有些悵然,低聲道:“這是誰繡的帕子?”
“是我堂妹。”
夏公子揚起一隻手,用袖子擋住臉:“是我那眼光差到不能再差的堂妹。”
“爲何說她眼光差?”
“她……她就是眼光差。她還是個小孩子時,那人騙得了她的許諾,約好了要娶她,可是到頭來,那個僞君子爲了高攀,將她扔下了。我……我等了她好久,蝶陌,等到心都被燒成灰了,結果……”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發顫:“她竟離開我們,賭氣跟着一個最、最、最、最、最、最、最差勁的男人,走了……”
蝶陌在心裡數了一下,不禁動容道:“有七個最那麼差勁?那人的人品很差麼?”
“人品……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笑得就很讓人討厭。”
蝶陌覺得笑得難看和人品好不好並沒有必然聯繫,又問:“那,對她很兇嗎?會打她罵她麼?”
“他敢。我那妹妹就算要他死,他想必也不敢不死。”
“那,他是不是很醜?”
夏公子氣憤地捏住手帕:“生來就是一副風流的模樣!他們全家都是那樣!”
蝶陌恍然大悟:“那一定是非常沒用,害得你堂妹要被人欺負之類——”
夏公子冷笑一聲:“哪裡沒用!他正是太有本事,能將所有人騙住,竟連我妹妹都騙去了!其實他還騙了我另一個……那個算了不說了。”
蝶陌忍不住道:“那麼這人到底是哪裡差勁呢?”
夏公子沉默了不知多久,忽然將袖子移下來,露出黛色明亮的眼。
“他不過,是我堂妹家的下人,連和她說話時都要跪着。”
蝶陌說:“夏哥哥,說來說去,其實這個人很好,只是和你妹妹門第不配吧?”
夏公子慪氣似的閉上眼,翻了個身面朝裡:“總而言之他不好,他很不好,沒有人比他更不好。”
蝶陌想了一會,輕聲問道:“夏哥哥,她真是你堂妹嗎?是你嫡親的堂妹?”
好一陣安靜。
“她父親,是我爺爺養子,她並非我的親妹妹。我只有一個親妹妹,很小的時候就被,被姨娘毒死了。”
蝶陌探身過去,悄悄握住他一隻手,柔聲道:“夏哥哥,你喜歡她,就該尊重她選的。依我看,那人並沒什麼不好,你就放她去吧。”
他的聲音中是滿滿的酸澀:“那我怎麼辦?”
她不知哪來的勇氣,脫口道:“我會陪着你。”
夏公子翻過身來,將她一把拉到榻上。蝶陌回過神時,人已被他的大袖包裹住,周身都是他身上淡淡的夏竹香。她緊張得心像擂鼓一樣咚咚作響,卻又不知爲什麼動也不想動,只是安靜依偎在他懷裡,強咬住嘴脣,不讓他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蝶陌,你喜歡我麼?”
蝶陌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做,還會問出此等問題,脫口道:“我,我不知道。”
夏公子凝神看了她一會,只在她額前吻了一下,便合上眼睡了。
蝶陌鬆了口氣,不知不覺也睡着了,早上醒來時,夏公子的人已經不見,只有一件黛色華服披在她身上。
之後,他從江夏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