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四歲上,雲卿夏回想舊事,才終於明白了那一日來龍去脈。那時他爹將水月茶莊交給鳳歌打點,帶着他娘隱居起來。他天南海北獨自闖蕩着,從不同人口中聽到許多關於文淑公主和蓮花公主之間的恩怨情仇。那故事裡有個他從未聽過的白衣公子,有他最喜歡的舅父雪流夏,也有爲他母親深惡痛疾的另一個舅父,甚至還有名揚四海的蘭柯王和周焉王……卻唯獨沒有他父親。
他在家時不留心對母親提起此事。他母親莞爾一笑,撫着腕上硃紅手串道:“我六歲時,你祖父已將家中定親的信物給了我,我和你爹又情投意合,如此美滿,實在沒有什麼故事可以給那些人下飯。外面傳的那些故事,我自己聽了都想笑。”
“這麼說,三舅舅並沒有爲了母親……”
“不然他怎會和你舅母那麼卿卿我我的關係好。”
“周焉王也並沒有……”
“他若是那樣的昏君,周焉早就亡國了。”
“那白衣公子……”
“若真有此人,以你的消息靈通怎會完全沒見過。”
雲卿夏對這些話深信不疑,直到遇到千紅藝人。千紅的當家當面感慨道:“雲公子一生坎坷,受盡苦楚,沒想到那公主竟當真沒有負他。今日想來,當時公主她也過得很不如意吧。父命難違,皇命難違,她也當真心如磐石,敢拋卻富貴榮華,隨公子遠走。小公子,令堂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子。當年她孤身一人闖入雪山,九死一生救回令尊,連九重天的長老都爲之動容。”
雲卿夏笑不應聲,一杯連一杯喝着大雪山裡最烈的千山雪,直到一頭醉倒。夢裡又是九歲那年,他回到家後不久,偷偷折回雪羽華囚禁他的地方。打開門,只見半個房間都被那女子的血濺滿,一方繡着紅茶花的舊帕浸在血中,幾乎辨不出顏色。此前此後,他都未見過他母親那樣恨任何人。
他還記得那一年,他父親揹着家人在城外荒山立了座墓冢。墓前碑上並無姓名,只鑲着一片白石羽毛。
於是雲卿夏回家時,只給母親和妹妹帶了許多新奇東西,並沒有搭理父親。還給母親捎話
,說舅父流夏掛念她,問她好,蘭柯王也很想她,希望能再見面。
雲明不知他鬧的是哪一齣,十分摸不着頭腦。後來到底雲久久從雙生兄弟那裡套出了隻言片語,連忙回來告訴父親,說雲卿夏似乎耿耿於懷着一座無字墓碑。
雲明恍然大悟。是夜靜好,他在花園中自斟自酌,不知爲何總覺得杯中十八年的陳釀也似乎淡薄得很。因此一杯連一杯,終於難得的醉倒。朦朧中只覺有人輕輕撫着他的鬢髮,讓人心中也有些安穩。恍惚又回到了十八歲時,御花園中,也是誰這樣撫着他的發,含淚微笑。
他低聲喚道:“蓮兒……”
“別人對你的好,你總是連本帶利記着。對你的不好,你卻總能一筆勾銷。”
他微微笑了,醉得眼也睜不開:“哪有那麼好……”
“別人都說當年是我跟你走了,可不知若不是你帶我走,我早已死了千百回。他們又怎知你爲我做的事有多辛苦。”
“蓮兒,只有你……不會怪我……”
雪晴然不再說什麼,扶起他慢慢回房睡下。
雲明早起時頭痛得緊,左右無事,雪晴然便兌好水,吩咐雲卿夏服侍他父親洗澡。父子兩人都不情願,然而又都怕她不高興,只得異常彆扭地去了。
回頭雲卿夏偷偷尋了他母親問:“娘,我爹怎麼從頭到腳都是傷。他的身手天下難尋其二,又從不得罪人,怎會這樣?”
雪晴然端一盞茶,悠悠一笑:“你幼時問過,我已告訴你了。”
雲卿夏有些尷尬,因爲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雪晴然直將茶慢慢喝完,這才心平氣和地說:“背上的傷,是小時候在尚書府得的。你祖父被皇帝冠了莫名之罪滿門抄斬,尚書府二公子怕你父連累他家,借懲戒的由頭三天兩頭往死裡打他。後來他被長公子送到你外祖父府裡,因我頑皮,失足落崖,他爲救我,得了手臂上那道傷--若不是現在的周焉王白夜也在,他當時就連命都搭上了。”
雲卿夏臉上那慣有的笑容依舊淡去。他動也不動地站在母親面前。
“胸前的傷,是
因我不懂避諱,老是纏他陪着我。府里人覺得失了禮數,又不能責備我,便揹着我用藤鞭責打他。那些箭傷,是你姨母雪羽華尋人刺殺我,他爲護我得的。膝下的傷,是他被羽華硬帶到宮裡之後落下的。羽華恨我,所以想起我時,就磋磨他幾下。你外祖父被問罪時,他爲救我騙了羽華的玉牌,因此被羽華潑了滿身冷水,跪在雪地裡一整天。加上進了橫雲的冰蓮池救我,寒氣一時發作,在宮中昏迷七天七夜才活了下來。”
她停了停,因爲不想讓兒子看到眼中淚光。
“那時我命懸一線,他再得那玉牌不易,就騙了雪羽華的情。他腳上傷痕,便是羽華一時高興,撒了滿地碎瓷,讓他順着走到面前。那時人人都以爲我會和流夏成婚,誰會想到他?饒是如此,他也依舊不聲不響,爲我做着那麼多危險的事,違心的事。卿夏……”
她將少年拉到面前,仔細看着他的眼睛:“一座墓碑又如何,千百座墓碑又如何?你可想過,若那一天是羽華殺了我,他會這麼立一座碑便完了麼?”
雲卿夏低聲說:“他會將姨母碎屍萬段,然後……”
然後的事,他說不下去。他娘平日裡繡花刺傷個手指,他爹都要對着花針好一陣慪氣,恨不能自己手上也戳一下才平衡。若是有人敢傷她,他可還活得下去?
雪晴然放開手,起身向屋中走去:“他昨晚醉了,怕現在還有些頭痛。你去配些茶,給他送去吧。”
“是。”
不多時,雲卿夏端着茶送到父親房裡。雲明飲茶的時候,他安靜看了一會,到底笑了。
“爹,我從千紅山帶了三十年的千山雪,前兩天忘記給你了。”
那座無名的墳塋,每年春天都有人去打掃得乾乾淨淨。墓碑旁不知何人植了一株茶花,每到茶花盛開的季節,殷紅如血的花瓣便在風中描畫出豔絕的寂寞。年復一年,無人知道那黃土下掩蓋的是什麼樣的人,有着怎樣的故事。再也無人會知曉,這個人生前曾怎樣期盼着這人世間的溫暖,卻又將它們一一錯過。
茶花凋零。這一場幻夢,終於也消散在風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