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覺得自己已經受夠了。
什麼叫伴當?那是時刻在側,生死不離的守護。雖然王世子的玄術天下獨絕,但帶上他又能怎樣?爲什麼每次都把他一個人扔在這裡不知所蹤?
他在酸棗樹下頹然坐下,長鞭一甩,勾了一根樹枝過來,一顆顆摘了棗子,邊吃邊等。
“阿嚏--”
少女打了個噴嚏,笑笑地說:“姐姐說,有人背後罵,纔會打噴嚏。定是那些人尋不到世子,所以在罵我吧。”
他對面的少年正在咀嚼包子,只略微一笑,並未應聲。
實際上,這兩人歲數都已不小,只因都生着精巧臉龐,纖細骨骼,因此一眼望去十分年少。
少女見沒人回答,轉而笑道:“阿夜,包子好吃麼?”
“恩。”他應了一聲,忽然停住,有些困惑似的微皺起眉,“爲何馨兒眼睛看不到,卻可以做出這麼好看的包子?”
寧馨的笑顏如同雪山中的純淨陽光,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眼睛看不到的,可以用心看。”
白夜想了想,覺得不是很明白。於是他閉上眼,試着用心去看手裡的包子。
寧馨問:“你在幹嘛?”
“用心看包子。”白夜老老實實應道,“看不到。這也是一種玄術麼?”
寧馨含笑搖搖頭:“這世上有許多事,比玄術更加奇妙。”
白夜繼續咀嚼包子。
“比如我雖看不到,卻因爹孃姐姐喜歡,能夠將點心做得很好。比如我聽到阿夜來了,會覺得快要飛起來了一樣快樂。比如阿夜不喜歡浪費時間,卻肯和我在這裡無所事事。”
“不是無所事事。”白夜說。
“那是什麼?”
白夜不吭聲。寧馨笑着探身過去,尋到他的所在,在他的額發上親了一下。
她摸過來的時候,白夜並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仍然忙着將最後的包子送到嘴裡。誰知她的嘴脣突然觸到了額頭,白夜頓時雷劈般僵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迅速溜了她一下,連口中的包子也忘了嚥下。
不僅是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他也從來沒想過如何應對這樣的事。
她明明已經退回去了,他額頭上卻還清晰地留着那一親的感
覺。冷心冷眼威懾天下的周焉世子,在這一刻只呆呆定住,含着四分之一個包子,雙手被老鼠夾壓住了一般伸在半空裡。
寧馨聽到這番寂靜,隱約猜到了原因,不禁歡笑起來。周焉女子是如此坦率熱烈,在橫雲長大的世子,想來會不習慣。
白夜低下頭,一隻手在自己心上按了按。他的心很少會跳得這樣快。
“周焉的秋,來的如此早呢。”寧馨摸摸地上枯草,“阿夜,橫雲一定很暖吧?”
“你想去橫雲麼?”
“恩。”她點點頭,“聽說橫雲的人都很溫柔,不像周焉人這麼熱衷殺伐。我有些好奇。”
白夜想起了雪晴然和玄明,遂點頭道:“是。”
忽然又想起了雪羽華,頓時有些不悅地改了口:“也不全是。”
“總有些人是例外的。就好像阿夜是周焉的王世子,卻不像其他人那樣兇。”
她將頸上的半塊玉佩扯下來遞給他:“爹爹說這塊玉佩是我最重要的東西。給你。”
白夜有些意外:“爲何給我?”
“因爲我喜歡你。”她一笑,“我一輩子都沒有這樣牽掛一個人。除了爹孃,沒有人比你更重要。玉佩給你,這樣,就好像我時刻都和你在一起……你願意收下麼?”
許久的安靜。寧馨正要將玉佩收回,白夜卻伸手去將它接了,然後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周焉很冷,但是你讓人覺得很暖。”他低聲說。
這句話聽起來略有些花哨,卻實在只是他心中所想原樣說了出來,且說得冷聲冷氣。儘管如此。寧馨還是一下子紅了臉。
“時候不早,我,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好。”她搖搖頭,“陛下都說了,不許你來見我。他不喜歡我和你在一起。這條路我走得很熟,自己回去也可以的。阿夜,我不要緊,你別惹陛下不高興。”
說着起身,扶着一旁的銀杏樹,慢慢朝樹林外走去。走了不遠忽然又回過頭來,微笑道:“下次我再帶包子給你。”
沒有回答。她摸索着繼續向前,臉上依然是個歡喜笑顏。
白夜遠遠跟在後面,留心隱去自己的腳步聲。自從多年前雪晴然慪氣去相
府那次,他已很久不曾這樣默默保護着一個人。
就是在這一天夜裡,甘棠從國後住處尋到一封原本是給他的信。
信到他手中時,久已被打開。甘棠說:“國後一直攔截雲王的書信,想不到竟連給世子的這封也扣下了。是常棣偶然見到這封信,因知道世子與雲王情同手足,所以偷偷取了給世子。”
白夜展開那封遲來的舊信,所見第一行便是:
她實爲白晨歲之女。
這個名字如同一個驚天震雷,在他的眼前無聲炸開。
半晌,他將信收起來,低聲說:“甘棠,帶我去國庫。”
他將自己關在存放賬目的庫中,耐心翻了距今十八年往前所有的出入賬目,終於在泛黃的紙上翻到了“歲歲平安翠玉佩”一條。然而那玉佩的去向並非晨歲公主,而是當時的世子白言,是他父王。
他將手中白馨給的半塊玉佩與賬上圖樣仔細對照,發現全無不同。
他將那一頁記錄撕下,在案頭的燈燭上燒成灰,然後回到世子府,連夜將當初服侍雪晴然的兩個侍女喚來。
“那一天,雲王去了什麼地方?”
寒燕對那一日記得還很清楚,便如實應道:“南屏山。”
白夜不發一言,徑直出門,離開了王宮。
拂曉時分,他見到了南屏山中滿地的屍骸。
那些人應該死去很久了,他們身上並無可以看出身份的東西,只是頸上都戴着小小的尖牙。白夜卻見過這樣東西。是在他父王白言的手腕上。
他立即猜出,這些人是爲了守着什麼而死去。他們要守護的,正是他父王要守護的。
他在天亮後發現了那個山洞,見到了隱藏在山中,刻滿了無數個“正”字的牢籠。
只是牢門久已被人從外破壞,到處都是掙扎打鬥的痕跡。他只在石壁縫隙中拾得一片紫色的衣衫碎片,除此以外,再無所得。
他走出山洞,重新仔細觀察外面的屍首。
最終他在很遠的草叢中尋得一具落單的屍骨。顯然是拖着重傷逃到了此地。他的一隻手,仍然指向山頂的方向。
白夜將屍骨翻轉過來,看到他衣襟上血寫的字:
國後殺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