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夏天格外炎熱, 但在炎熱中又下了連續兩場大雨,一場延續了三日,一場四日, 所以在汛情過去沒半個月, 又時時提防旱情。
這樣的天氣難得一見。
與樑怡妃的冊封大典一聯繫, 後宮前朝皆隱隱呈現出一種安寧, 實則暗潮涌動, 就等天災再推人禍。
阿滿在那場大典中吃了苦頭,胎像不穩,吃了兩個月藥, 過了四個月才慢慢穩健起來。她心裡也知道這一切,但又有什麼法子?保住這個孩子最最要緊。
可惜在胃口上很差。
阿滿看着滿桌菜發愁, 只覺得胃脘脹滿, 毫無食慾。
李慈煊想了好些法子, 給她播了個專門的小廚房,找了南方的廚子, 也於事無補。“你倒是吃一些,瘦的下巴都尖了。”李慈煊拉住阿滿。
阿滿神情懨懨,從沒見過哪個夏天這樣難熬,說:“吃不下,吃了就吐。”
李慈煊也無法, 他雖不是頭次有孩子, 但這樣關心這樣棘手還是頭一回, 不禁把火氣撒到了太醫院頭上:“都說沒事沒事, 可這樣一直不吃東西怎麼受得了!”
“別說他們, 我娘說當年懷我的時候也是這樣,想來這是一報還一報了。”阿滿還開得起玩笑。
李慈煊見阿滿還開玩笑, 不禁又好氣又好笑,說:“你呀!”看阿滿有氣無力上了榻歪着,還是沒忍住,說:“這樣下去不行,讓章泰甫專門照看你,飲食醫藥都他負責,其他都不用管。”
阿滿拉住他:“不用這樣,倒攪得我多不好意思,端妃他們不都是十月懷胎這麼過來的。章泰甫醫術高明,宮裡幾個娘娘都靠他照料,要是撥到我這裡來,人家怎麼辦?我這裡挨一挨也就過去了,實在不行我就閉着眼捏着鼻子熬了粥灌到嘴裡去,就跟灌藥似的,還省得嚼廢力。”
秋文沒忍住,哧一聲笑出來。
李慈煊也拿阿滿沒辦法。
“你的心我知道,不然你撥一個粗通藥理、腿腳勤快的的醫女藥童過來也成,懂些還能跑腿。”阿滿道。
李慈煊蹙眉思量。
常遇笑道:“娘娘這法子挺好,章泰甫醫術高明他手底下必然有一兩個得力的,想來醫術也不差,跑跑腿也便宜,兩邊都不耽誤。”
李慈煊看阿滿除了食慾不振,精神倒好,便依了她。
阿滿便要了那宋寶來,每日來往太醫院與鍾粹宮。
這日晚間,劉全帶着一個太監前來,阿滿病懨懨地對着一碗粥發呆,看那太監眼生,便細細地打量他,那太監長得頗高,一臉端正,笑而不顯。讓人一看心生好感。
劉全說:“主子,這位是御馬監的辛如昌監官,是御馬監的王公公讓來給主子送些土宜。”
阿滿聽是王永發送來的土宜,來了精神,說:“拿來,我瞧瞧。”
辛如昌呈上,打開匣子,衆人一看,是一條一條細細的蔫軟的吃食,用盤子盛着。
阿滿一看眼前一亮,只覺得口齒生津,等不得伸手夾了一塊放到嘴裡,果然是那熟悉的味道,阿滿幾乎要哭出來。
“主子!”秋文忍不住叫到,遞上筷子,看阿滿竟然吃了,驚奇道:“這是什麼?”
阿滿得了筷子一口一塊,騰不出嘴來回答。
辛如昌解釋道:“這位女先生,這是南方的芋荷梗。是地方上的特色小食。”
就因爲這一句“女先生”,秋文就喜歡上了這個高高大大的御馬監監官,她是阿滿的貼身女官,可從未有人這樣尊重地稱呼她。
阿滿吃完。辛如昌笑道:“娘娘喜歡就好,我們王公公特地讓人四處找來,又找了廚子,依照土法做出來的,來前還說怕娘娘胃口不好,怕是做了白工。我就說公公多慮了,誰不想念家鄉的吃食。娘娘吃得好,我回去給我們公公說,他一定歡喜,多給您找些可口的吃食。”
阿滿笑道:“你給王公公說,多謝他了,他的好我記得的,他的心我知道的。”
“我們娘娘好些日子沒正緊吃東西了,聖上都急得沒法,想不到王公公這樣有心,到底是娘娘的孃家人。”秋文道。
辛如昌聞言衝秋文點頭一笑,接着對阿滿說:“千戶大人新官上任,原本計劃這就上京來,但是暑熱難耐,恐怕途中老夫人身子受不住,就打算立了秋,天氣涼些再來。到時候娘娘身子也正合適,老夫人進京還能修整幾日,再從容入宮。”
辛如昌口中的千戶大人,便是阿滿的父親,因阿滿封妃,授了錦衣衛副千戶,從五品。她的母親竟也被稱作老夫人。
阿滿忽然覺得到了這個地步,從前覺得十分艱難的事情都來得非常容易,一句話,一個暗示就能把心願瞭解。
當年入京,就想着把爹孃都接到這繁華的京畿,蹉跎多年未得如願。如今自己還沒開口,父親的官職、京中宅院、供養的田地,什麼都有了,連行程都定好,毫不費心。
十分暢意。
阿滿感受到一種苦盡甘來的輕鬆,她悠悠地呼出一口氣,似乎把心頭壓抑多年的困頓輕輕一口氣吹散了。
順遂的日子過得格外快。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天氣雖熱,但是不是就下一場雨,一直將旱不旱的吊着,等立秋回頭一看,今年夏天竟然是難得的一個未澇未旱的好年景。
阿滿的肚子已經跟個大西瓜一樣,天天抱在懷裡,又熱又沉。到底是養的人嬌貴了,阿滿閒暇之餘常常會想當年在團城上的日子,仔細想來好像從未關心過自己的肚子多大,那時候成天提心吊膽,忽上忽下,果然還是好日子過久了,就事兒多了。
“主子,德妃、端妃和姚美人、江美人來看了。”宮人進來通稟。
阿滿有點兒應付不來這種衆人聚會的場面,尤其是衆女子,略有些躊躇,現在胎象安穩,必然不能再用身體不適的藉口將人擋在外面。
“主子,德妃、端妃八成也是閒的很,來找您說話了,那二位美人趁機便來拜會您。您還沒見過他們吧。”春妮道。
經她這樣一說,阿滿也想起來,她竟然不知道宮裡還有兩位美人。
“江美人跟姚美人是聖上東宮時的舊人,入宮後封了美人,住在鹹福宮。”春妮看阿滿神色,慢慢解釋道。
“讓他們進來嗎?主子在哪裡見他們?”秋文問。
阿滿想了下,說:“去前殿吧。我這裡恐怕那麼多人擠。”
“嘻嘻,這下也知道擠了。”秋文擠兌阿滿。
阿滿無奈一笑。
春妮說:“住慣了的地方看着都親近,哪裡是越大越好呢?”
秋文笑嘻嘻地撇嘴挑簾出去。
阿滿收拾妥當,深吸一口氣,如同演戲出場、將軍出戰一般,鼓足了氣朝前殿走去。
見了來人,隔了兩步遠就笑着放聲道:“今日一早就聽到那枝上喜鵲嘰嘰喳喳鬧,原來是你們來了!”
端妃正對着阿滿站着,她從前是最小的,如今在阿滿面前還能充個老資格,便笑道說:“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阿滿你可漂亮得我都快不敢認了!我當初懷孕的時候,胖的都不成人形,你竟然還好看了。嘖嘖,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等走近了,德妃說:“喜鵲哪裡是叫我們,分明是我們來沾沾你院子裡的喜氣。”
“恩!可不許小氣啊!我們得多待會兒。”端妃活潑地道出今日留飯的計劃。
阿滿心下一籌算道:“就怕你們不捨得多坐坐,正好前幾日家裡寄了幾兩綠茶,自己家中做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就吃個新鮮,還有些蓮子蓮藕,今日就在我這裡吃了午飯,再玩到晚飯,留宿更好!”
“留宿可不敢,怕攪擾。”端妃這話一出,幾人心裡都是咯噔一下。都知道阿滿盛寵,就算是有了身孕,李慈煊也多有留宿。
“各位娘娘,在院子裡搭了個涼棚,準備了冰鎮的瓜果,請各位娘娘移步。”春妮恰好進來。
衆人這纔打個哈哈往後走。
德妃、端妃一走開,這才露出後面的二人,二人朝阿滿行禮,阿滿忙着敷衍前頭二位,隨意掃了他們一眼,便叫免。
一行人鶯鶯燕燕朝後院去。
“你這院子裡倒好,草木多。”端妃道:“那是桃樹吧!今年開花了嗎?”
“沒,才栽下去沒兩年,開花了反而活不久的。”阿滿笑着讓衆人落座,見她又要起身忙,衆人都攔。
“你就別忙了,你如今身子金貴。我們來看看你,反倒勞累了你,怎麼好意思!”端妃拉住阿滿。
阿滿只好坐着與大家說話。
“你是頭一回見他們吧。”端妃說,“這是江美人,這是姚美人。都是從東宮就跟着今上的。”
“早就聽聞怡妃娘娘的名兒,今日終於見着了。真是親和,還望娘娘今後多關照提攜。”個子略高的江美人道。姚美人隨在她身後。
阿滿對這江美人沒什麼反應,正面與那姚美人打個照面,手中一頓,葡萄沒捏住,滴溜溜轉到桌上,又滾到腳邊。
姚美人見狀瑟縮一下,垂首走上前來,拾起葡萄粒,雙膝跪地,捧送到阿滿面前。
這下阿滿確定她沒認錯人,這位就是當年良家子裡風頭最盛的姚穎小姐。眼前這雙手修長勻稱,阿滿對她的手記憶深刻,那是一雙從小養在深閨的貴族小姐的手,離的這樣近,指上的細紋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並不像記憶中的那樣晶瑩剔透,如凝脂如白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