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宗民站在病牀前,看着病人的眼睛,病人也看着他,兩人都不說話,對視許久。***蘇宗民始終沒有從對方眼睛中看出任何明確的意思,無論是認識,或者不認識;想起什麼,或者想不起什麼,在他的眼神中似乎都不存在。
突然之間,蘇宗民覺得非常乏味,當年那些事,包括馬文獻那些美元的來龍去脈,頓時變得沒什麼意思了。他點點頭,從病牀邊走開。
女護工把一個本子遞給蘇宗民,讓他留下姓名和住址。到這裡探望者,都有權在該本子上寫有一行,以備病人及其家人掌握、審閱。蘇宗民接過本子,寫下他父親的名字,單位住址填寫爲老家工商局大樓的901室,當年他父親就是從這個房間跳樓的。以舊日死者的名義問候今日的垂死者。蘇宗民簽下“蘇世強”三個字時心裡非常坦然,假如有誰對這位拜訪者的真實性表示懷疑,把他留下的簽名拿去與他父親早年的簽字筆跡覈對,他們肯定難辨真僞。
他父親死亡之後,高考前整整一年多時間裡,他讀不下書,幾乎崩潰。除了在附近一些電器鋪子間遊蕩,他不自禁,還沾染一個隱秘嗜好,經常偷偷描着父親的一個筆記本學父親的字體,“蘇世強”那三個字讓他模仿得惟妙惟肖,幾乎沒有人能夠分出真假。他從未有過任何機會展示這一本事,這一次例外。
蘇宗民的“辦案”過程就此告一段落。心中的那個結子並沒有消失,顯然有些東西屬與生俱來,有如遺傳,人永遠無望擺脫。
他沒想到自己這次所謂的“辦案”竟然成了一個先聲。
省公司人事處打來電話,通知蘇宗民於下週一到省公司,有領導找他談話。蘇宗民在電話裡問了一句:“是什麼事?”通知者說:“是任前談話。”蘇宗民不覺詫異:“要調整我的工作嗎?”對方不予明確答覆,只說來了後,領導會跟他講。
蘇宗民這才感到着急,接連往省裡掛了幾個電話,很快得到證實,果然是要調整他的工作,居然是調進省公司,讓他到監察部去當主任。
他給沈達打了電話。沈達哈哈笑,說自己也是剛知道消息,公司領導昨天研究確定了中層幹部交流調配方案,一批動了二三十人,他下去老家當局長,蘇宗民上來公司當主任,是方案裡的兩例。
“你別裝,你肯定有份!”蘇宗民追。
沈達承認自己有一份。齊總曾經問他誰搞監察合適,他提到蘇宗民會辦案子。
“你怎麼能這麼說!”
沈達毫不在意:“我就是這麼說。”
“你還得再幫我說,那事我不能幹。”
沈達笑:“算了,你別折騰了。”
當天蘇宗民寫了一封信,複印若干份,給公司領導各送一份。蘇宗民在信件裡提出辭去連山水電廠廠長一職,也推辭到省公司任職,希望留在廠裡擔任工程師。主要理由兩條,一條是家庭困難,父親早亡,母親年事已高,身體狀況很差;妻子一家都在鄉村,負擔很重,他家庭生活的基礎在本地,一旦離開,困難極大。另一條理由是不適應,他大學畢業後到了連山水電廠,從工地技術員開始,直到當廠長,始終沒有離開。本單位況熟悉,當廠長勉強勝任,去省公司任職就不一樣,機關工作他從未做過,確實勉爲其難,由於一些個人原因,他搞監察尤其不合適,因此上書力辭。
他把信件封好,讓廠辦主任親自送上省城面交各位領導,交代主任週一一早到公司處理,此前不要驚動。送信時就說廠長生病燒,無法趕到公司,請領導原諒。
他沒有按通知要求前去接受任前談話,因爲擔心一去就無法擺脫。
蘇宗民居然用這種方式拒不服從,公司各位領導特別是齊斌總經理非常意外,也異常生氣。週一上午,電話一個接一個從省公司打來,下令蘇宗民立刻動身前去聽訓。蘇宗民在電話裡反覆檢討,但是咬緊牙關,始終不鬆口,報稱自己病了,無法前去。他接受領導批評,也願意接受任何處理,他是自作自受,不會有任何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