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黑時李斯才和幾個士兵回來, 拖了整整一馬車的糧食,一萬將士總得吃飯,山上環境雖好, 可也不能佔山爲王, 王衛索性大手一揮, 直接讓這些人脫了盔甲隱到民間。
棲鳳山下有個屏東鎮, 小鎮上民風淳樸, 鎮民以織染爲生,放眼望去山腳都是大大小小的織染廠,高高掛着的布匹奼紫嫣紅一片, 還怪好看。而染布是個體力活,正巧需要身強體健的小夥子, 於是這夥人就乾脆住在了人家鋪子裡, 給人幫忙, 既能養活自己還能掙銀子,一舉兩得。
是以山上留守的人並不多, 李斯準備的正是這些人的吃食。山上的夜晚夜風清爽,不遠處有泉水流瀉聲傳來,鳥獸鳴叫聲稀疏,一輪彎月懸於半空,靜謐安寧, 而凌雁遲睜眼躺着一直沒睡。
直到隔壁的王衛開始鼾聲如雷, 而李斯的呼吸也漸漸均勻, 他才緩慢起身, 藉着窗前月光寫了封信溜了出門。
在半山腰有個小小的馬房, 早前怕吵他休息,這馬房沒有建在山上, 他進去挑了匹好馬,摸了摸它的頭就將它牽走了,若是明日王衛發現自己的寶貝沒了怕是要暴跳如雷,想到這凌雁遲就忍不住咧了咧嘴角……
然而讓他痛苦的是半夜又吐了,自醒來以後就這樣,基本只能喝湯,看到李斯他們吃白米飯他都覺得那是山珍海味,老軍醫說他這是久病傷了胃,要慢慢調養才行,可他控制不住……
不敢連夜騎馬,他每晚都有找客棧留宿,更是囑託小二給他搞幾牀軟墊才行,搞的小二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古怪,怕是個女人也沒這麼嬌生慣養。
就這樣折騰了半月,他終於到了廣寧,再看到熟悉的景緻他卻覺得有些陌生,原來上次來這裡已經是兩個多月前的事情,早前來時春意盎然,天還不熱,而現在卻已經立秋,滿地枯黃……
左右已經到了,他乾脆牽着馬匹到了馬市,沒錯,他要把這陪了他一路的老夥計給賣了——因爲走的急,他隨手抓的不是自己的荷包,是王衛那莽夫的!甭說金葉子了,碎銀都沒幾兩。
“我說師傅,你莫不是在坑我吧,這馬皮毛這麼好,怎麼也得五十兩銀子吧?”凌雁遲神色質疑。
商人斜眼看他:“你哪隻眼睛看它皮毛好了,連這肚子都是癟的,一看就是沒好好吃草的……”
“胡說,它晚上都吃一晚上草!”
“你又見着了?到底你是養馬的還是我是養馬的?甭廢話,四十兩愛賣不賣!”
凌雁遲神色一凜,咬牙道:“行吧,銀子先給我……”
這馬老闆還算乾脆,很快銀子一掏就讓他趕緊滾蛋,凌雁遲拋着銀子沒走兩步,突然聽着一個少年扯着嗓子喊道:“讓開!都讓開!我的馬……我的馬它瘋啦!”
他扭頭一看,卻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騎在馬上,那馬行動迅疾,把少年顛的東倒西歪的,瞧着簡直要被甩下去似的,凌雁遲直覺就朝馬蹄上看去,果然那蹄子上正嵌着個鐵片樣的東西,這要是不發瘋纔是有鬼了……
凌雁遲不慌不忙,抓起馬老闆放在邊上的粗木棍就朝那畜生扔過去……
突然他臉色變了,這些日子他身上虛軟,竟是連準頭都少了幾分,沒把馬砸暈卻致使那畜生愈發瘋狂,把馬上那少年嚇的魂都快沒了,這是鬧市,婦女孩童甚多,這會都驚的往道路兩旁直跑,他猛的朝前一躍,左手長鞭一甩,直接將馬的兩隻前蹄捆住,直到這時這畜生才側翻在地,凌雁遲便一把扯着少年衣領,在他墜地之前將人帶離。
至此,驚惶的人羣才安定下來,大人護着小孩匆匆離開,凌雁遲卻走到那仍在嘶鳴慘叫的馬旁邊蹲下,摸着它的頭說道:“你不要叫啦,你叫了我也聽不懂,給你拔掉就好了,知道了麼?”
很快他就將這薄薄的鐵片拔了下來,就在他收回鞭子將馬扶的站起來時,這馬卻拿頭拱了他一下,直接將他拱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凌雁遲毫不在意,手撐地站起,拍了拍身上的衣服笑着說道:“你這畜生倒是有幾分靈性。”
“公子……你,你的手不要緊麼?”
“嗯?”
“玉哥哥,寧之想吃糖人,你給我買好不好?”
“小孩子不能吃那麼多糖,會壞牙的,等老了就吃不了雲片糕了……”陳韞玉一手牽着一臉饞樣的小寧之,身旁還跟着陳念。
“這樣啊,可寧之還是想吃啊,都好幾個月沒吃了……”他簡直失望的不得了。
“那待會就給你買,但是不能吃多,陳念,你去看看,前頭可是出了什麼事,怎麼這些人都行色匆匆的?”
“要死人了,大白天不是不讓騎馬麼,這馬怎麼還發瘋了,瞧那馴馬的人手上的血流的呦……”
聽人這麼一說,陳念頓時就在他耳旁道:“準是你那相好的又在作妖了,鬧市騎馬,再沒有人有她這份邪性!”
陳韞玉眉頭一皺就說:“你什麼時候學的這種亂牽線的毛病,平白污了女兒家的名聲……”
陳念立馬跑的老遠,振振有詞道:“要我說,她爹巴不得早點攀上遼王這門姻親,這話若真被他聽去,他高興還來不及……你瞧他每次見王爺時那財迷的眼神,嘖嘖……”
“她爹是她爹,她是她,你做什麼老要混爲一談……”
“你看看,你看看,說你在乎她你還不承認,這不替她辯的挺賣力的嘛……”
“我懶得理你……”
“公子……這這該如何是好啊,你流了這麼多血,你,你……”
“誒……你別哭啊,你怎麼還哭起來了?”凌雁遲這才發現這是個白白淨淨的女兒家,一時覺得麻煩,左右馬也治好了,他就想一走了之,結果這姑娘眼疾手快竟抓着他那隻沒傷的那隻衣袖……
“男女授受不親,姑娘要不先放手?”凌雁遲有些糾結地和她商量道。
姑娘搖頭,一臉愧疚地說道:“我……我帶你去看大夫……”
凌雁遲還想說什麼,可在他看到對面人的時候,眼神就變了,像是有些懷念,又有些擔憂。
而陳韞玉站在街對面,神色莫測,隔着三兩行人,他旁邊的王念之一臉驚喜,陳念一臉愕然,而曲馨則是一臉茫然……
“你爲什麼還敢來遼東?”陳韞玉神色複雜的質問他。
凌雁遲看着他,目光平和,笑了笑道:“我是來向你解釋的。”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
“啊……原來你們認識啊,那趕緊給他治治手,你不是纔打勝仗回來麼,這點小事總難不倒你吧!你看這血流到現在還沒停……”曲馨看着他一臉希冀。
陳韞玉望着他滴血的手只覺得這情景有些眼熟,察覺他的目光,凌雁遲很快便把手背在身後。
“煩請姑娘帶他回曲府治傷,我爹這個時辰應該在休息,不方便接待外客。”說完他轉身就走。
“誒!你怎麼這樣!”曲馨連連跺腳。
可寧之卻一把掙脫他的手跑到凌雁遲身旁問道:“凌哥哥,你的手疼不疼啊……”
凌雁遲用另一隻手摸着他的小鼻子道:“不疼,寧之乖,你先隨韞玉哥哥回去,凌哥哥過兩日再來看你。”
寧之搖頭,抱着他的大腿說:“寧之想再陪哥哥一會。”
曲馨見這小孩都比他懂得心疼人,便衝陳韞玉生氣道:“虧我爹還想將我許給你,可在我看來你既冷漠又無情,實非良配,再此拜過世子殿下,在我看來我二人往後也不必再見了……”
就這麼幾句話,凌雁遲心裡的聲音卻大了起來。
他……要有婚配了麼?
凌雁遲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既然這樣……那自己來這一趟又是做什麼?還要擔心自己胃口不好被他發現,還要擔心自己箭傷被他發現……
那……要不然自己還是回山上吧?這麼多天過去,李斯該急瘋了吧,還有王衛,他又該怪自己躲懶不教他功夫,拿他銀子還牽他的馬,對了,得把那匹馬給贖回來,這樣回去的快……
他幾乎有些茫然的朝身後走去,突然覺得周遭都靜了,還有些冷,不對,明明已經立秋,不應該啊……
街上突然亂成一團,曲馨突然驚呼,而陳韞玉卻是看着凌雁遲倒下,他的腿不由自主的朝他奔去,將他摟在懷裡……
好輕……
爲什麼會這麼輕……
爲什麼會這麼硌人……
他的臉色爲什麼會這麼差……
一瞬間他心裡突然產生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爲什麼他會感覺這個人風一吹就散了……
“陳念!回府找大夫!”他這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哦……哦……”他慌張應聲,陳念從未見過他如此大驚失色的樣子。
一直到晚上王府裡才安靜下來,整個府裡都燃起燭火,丫鬟們端着淡紅色的水盆還有一堆堆紅色的布巾出門,抹着汗的老大夫這才走出去,屋裡瀰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原來是凌雁遲左肩下的貫穿箭傷病沒有好徹底,近日又長途跋涉,一直牽扯,這才導致箭傷發炎,可他自己並不知曉,直到肩下血跡暈開大夫們才找出原由。
陳韞玉一個下午都在屋內看着,茶水都沒喝一口,他看的憂心,可終究只是遠遠看着,直到血腥味散盡他纔敢走到牀邊看着他。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在摸索自己的手掌,一度懷疑是自己掌量錯誤,不然爲什麼這個人會變的這麼瘦……明明最後一次見他還不是這副模樣,他知他一貫消瘦,可從未瘦成這樣,彷彿一身的精氣只剩眼裡的那麼一點了,而他現在閉着眼,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存在。
他有些怕。
我……我就陪他這一晚,就一晚,明天天亮我就走,就再也不來……再也不來。
說服自己後他才坐在牀邊,這纔敢握住凌雁遲包的跟饅頭似的手,他終於又碰到他了,不是在夢裡,而且真真正正摸到他了,可他卻一身病痛,他都不能睜眼看看自己……幾乎瞬間,陳韞玉的淚水噴涌而下,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對他們,世間那麼多陰差陽錯,爲什麼卻偏偏都被他們碰上?
自己這麼愛他,卻非要狠心傷害他,而那每一句仿似踩在刀尖上說出的話實際上最後都捅進了自己心裡……到底爲什麼要這樣……
陳韞玉捧着他的手在牀邊哭的泣不成聲,哭的肝腸寸斷……
“我……咳咳……我讓你親一親,你別哭好不好……”
陳韞玉來不及抹他一臉的眼淚就看到凌雁遲已經睜開眼,正一臉蒼白的笑着望着他。
他不敢奢求他原諒自己,只知道這一點心意就不虛此行。
陳韞玉慌忙鬆他的手,後退着直接朝外衝去。
凌雁遲卻夠着身體朝他抓去,一片衣角都沒抓到不說自己還摔到地上……
就這一晚……就這一晚!就這一晚!不是說好的麼!就這一晚!
陳韞玉突然轉身緊緊抱住他,咬牙切齒道:“你不是關心百姓麼?爲什麼不關心你自己!你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樣子是又想讓我心疼麼!我告訴你,我不疼!我不疼!我不疼!”
凌雁遲把臉輕輕放在他肩上哄道:“好好好,不疼,不疼,你別急,別急……我今日來此就是想和你解釋的,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
“好!”陳韞玉吸着鼻子道,“只有這一個晚上,若是你今日還說不清楚,那我以後……以後就再不見你!”
“唉……你做什麼老把自己逼這麼緊,每次你都這麼說,可最痛的難道不是你自己麼……”
見他不說話凌雁遲又道:“我精神不太好,你能不能就這麼抱着我,在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