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近一看,上官長夫婦安詳地躺在一處,上官夫人許鈺欣膚色慘白,脣無亮色,整個人如同一塊青灰的磚塊,已然死去了很久。
上官長卻面色如常,胸前甚至有輕微的浮動,與其說是還活着,不如說是個活死人,看來他當年是決定了與夫人同眠於此了。
他們面對着面,手牽着手,我可以想象在墓室門封印的最後一刻,他們是微笑着的,他們是幸福地相望着的。
我眼睛發脹,胸口痠痛,生不能同寢,死亦要同穴。
詩經中有一句話悽美極了:冬之日,夏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那是詩人爲他深愛的亡妻所寫的悼歌,無論是在冬日的白晝還是夏季的夜晚,百年之後,我將與你同處而眠,一切終歸塵土,我們且靜靜等待那日的來臨。
我輕輕伸出雙手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柔軟的,流動的,但是一旦我加大手中的力度,它立刻變得堅硬無比。
“看來,這兩層屏障都是你爹爹設計的,剛纔那團火焰也是因爲感受到了斬雲劍的氣息纔會自行瓦解,至於這層屏障,是用以保護他們的身體,看來你爹爹早料到你總有一天會找到這裡來。”
“那我該怎麼辦!怎麼辦!”上官影的心智已亂,渾身顫抖,雙眼一直不曾離開過他的爹孃。
我心裡一酸,緊閉雙眼,將事實說出:“沒有辦法的,一旦這個屏障被打破,你的爹孃…將化成一堆白骨。”
上官影自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繼續用他的雙手去擊打屏障,想要去觸摸他近在咫尺的爹孃,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
上官影手心上的傷口震動再次破裂,那雪白的手絹已經被染紅。
我說:“上官,你不要這樣…”你爹爹用心良苦,也是叫你見了他們最後一面,他們現在一定幸福着吧…
我的喉嚨像卡了什麼東西,就像當初在神界失去了司珞,這一次,我又經歷了一次生離死別的感覺。
上官影雙手抱着頭,低低地嗚咽着,哭得像個孩子,他倔強地不肯相信,連連自欺着:“不會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對了,玲瓏玉!我有玲瓏玉!”
突然想到了姻緣玉,他就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慌忙從懷裡取出姻緣玉,充滿希翼地將玉石捧在手心,命令似的吼道:“玲瓏玉,人人都要得到你,你無所不能,我只求你這一件事,我要我的爹孃…”
我的眼淚簌簌往下掉,我要怎麼告訴他 ,姻緣玉,除了能連姻緣之外,不過是一塊仙石罷了,當日在雲雨山成仙的道長不過是功德圓滿,恰時飛昇罷了…
錯了,一直以來,這世人都理解錯了!
見姻緣玉沒有半點反應,又像沉睡了一般,上官影惱怒地將它丟棄:“廢石!廢石!”
我連忙俯身去將玉撿起,卻已經來不及阻止姻緣玉落地,我將它捧在手心,姻緣玉突然黯淡非常,自行裂開了一條縫。
姻緣玉,就這麼毀了,毀了,我的心也碎了。
墓室突然開始地動山搖起來,頭頂簌簌落下灰塵石子。
我心知大事不妙了,當初正是姻緣玉的出現打破了閼伯冢的寧靜,如今封印終於解除,姻緣玉也已損毀,火神冢亦要自行毀滅,火神的元靈需要永遠地歸於寧靜,不再受到外界的干擾。
我慌忙拉過上官影,叫道:“上官,墓室就要倒塌了,你快跟我走!”
上官影像只健碩的獅子一般有力地掙開我的手,衝上去用自己的身體去護住他的爹孃。
眼看着一塊大石頭落下,我施法將它彈開,險些都站不住腳,墓室頂部不斷有大石頭墜落,墓室晃動得像一鍋沸水。
上官影朝我吼道:“你快出去,不用管我!帶着驚弦鮮衣離開,我要留下來陪着爹孃!”
我氣急,這都什麼時候了!
“砰——”就像一顆雞蛋的破裂,棺木上的屏障出現了巨大地裂縫,有刺眼的強光射入。
“不!”上官影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同時拉扯着我的神經。
屏障徹底劈裂開了,我一隻手遮擋着眼前的強光,從指縫間看見許鈺欣的身體瞬間塌陷,即刻變成了一具骸骨,上官長也立即斷了氣,面色發青。
想了想,只能忍痛對不起上官長夫婦了,於是撲上去從身後抱住上官影,拼命捂着他的眼睛,幾乎是哀求道:“上官,不要看,求你不要看!”我的眼淚落在他的脖頸裡。
我的身子在瑟瑟發抖,上官影的身體卻只是在僵直了一瞬之後便出奇地平靜。準確地說,他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個無法想象的悲痛境地裡,他身上的溫度低得可怕。
墓室還在劇烈地震動着,我的頭上落滿了灰塵,帶着上官影撲倒在地,一塊巨石滾落在我的腳邊。我的裙帶被壓住,我的臉貼在地上,一隻手壓在上官影的腰下,我騰出另一隻手撕碎了我的衣裙,耳邊甚至可以隱約聽見外面鮮衣焦急的呼喊聲。
上官影悶哼一聲,抓起斬雲劍搖搖晃晃地掙扎起身,險險地避開落石,橫衝直撞地衝向棺木,地面開裂,棺木陷入裂縫之中。
“爹——娘——”上官影飛撲過去,就像飛蛾撲火,他撲倒在地,伸出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了他孃親的一片衣角,他眼看着他們的屍身一點點下陷,無能無力,世界上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此。
眼淚在他的眼眶打轉,我起身拉住上官影,他僵直地甩開了我,鬼使神差的,我給了他一巴掌,天搖地動間,那個響亮的巴掌,落在了一個人的臉上,打在了兩個人的心上。
上官影整個人都愣住了,我施了仙法開了一條道,再強行將他拖了出來。
身上被擦傷,我覺得一點也不痛。但是上官影瞪着佈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看着我時,我的心被凌遲一般地痛。
我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神,他一定很痛,他一定怪我。
閼伯冢倒塌了,真正的變成了一座山石堆積的廢墟。我和上官影平躺在地上,都在急促地喘着氣,鮮衣和驚弦焦急的臉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我狼狽不堪、面上黏溼一片,已經沒有力氣去說話了。
那夜回去,上官影沒有任何反應,驚弦和鮮衣也是悲痛萬分,但是卻沒有一個人開口提問半句。
休息了一夜,我便已經基本恢復了。
心裡的震動,一時恢復不了了。
我們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他緊閉的嘴脣間抖出幾個字:“陌顏…你到底是誰…”
小兔妖再次揹着她孃親偷偷溜了出來,她告訴我們,閼伯冢上一夜之間長滿了茂盛的樹木,火神廟的那盞燈也亮了,火神臺的一切似乎都恢復了正常。
連着幾天,上官影依舊不吃不喝,誰叫他也不予理睬,他只是埋頭削着木頭。後來,他懷裡多了一個粗糙的木製盒子,裡面裝着一片孔雀藍的碎花布。
再後來,他終於有了反應,只顧着默默流淚,喝酒,且喝了整整一夜。
空着肚腸喝了那麼多的烈酒,夜裡,他胃痛難眠,渾身起汗痙攣,到後來又嘔吐不止。
我不敢靠近他,心裡欠了,連正視的勇氣也沒了,我傻愣愣地靠在門前望着驚弦鮮衣爲他清理污穢,換衣,解酒,還熬了溫和的藥,折騰着好歹灌下了一些。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消沉與脆弱的他,就好像,他的世界,現在已經沒有了任何目標與指望了。
驚弦與鮮衣流的眼淚流得並不比上官影少,而我的眼淚卻流乾了似的一滴也沒有,沉靜到連我自己也害怕,我一直都只是靜靜地陪着他們度過每一天。
再有幾日,我走了。
我是不辭而別的,我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上官影,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我知道,他一定惱我恨我,此事之後,我們彼此心裡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何況,我也是時候回去了,這是早就決定了的事,只可惜姻緣玉已經碎裂。
可是,在這個時候,我卻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卓令哥哥。
我站在高地上,放眼望去,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許許多多的顏色,從來沒有誰去照顧它們,它們在這片天地裡活得依然精彩。林間隱約可以看見幾戶山裡人家,炊煙寥寥。
我張開雙臂,感受着人間的美好,回顧着這一番執意的胡鬧,離開之前的眷念,總是美好又傷情。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出現了幻覺,我居然看見了卓令哥哥。
卓令哥哥那樣的一個人,手執神魄,身披戰甲,冷峻威嚴,目光如梭的樣子是留給我最深刻的樣子。
而他現在,卻鮮活地站在我的面前,面帶着微笑,神色溫潤,他沒有受傷,完好無損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一襲金絲黑袍在風中搖曳,他眨眨眼睛,極動情地喚了我的名字:“木槿。”
木槿,叫的是我沒錯,是啊,我是木槿,百花宮的小仙木槿,白陌顏當得久了,有時候我都忘了自己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