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我心亂如麻,頭緒千絲萬縷,一會兒是那黑衣少年受傷的眼神,一會兒是船艙裡昏厥着的上官影,一會兒是湖底龍宮的黑麒麟,我下意識地搖搖頭想使自己清醒些。
“啊,公子!”驚弦走近了一步,這纔看清了船艙裡被紗幕遮擋住的人,眼裡是驚喜又疼惜,連忙進來與我一起攙扶起上官影,急急問我:“陌顏,怎麼回事?”
我一腳踏上岸,道:“我們邊走邊說。”
墨延已經不見了蹤影,我們暫時不能回雲薇館,他應該是就近去安排住處了。
雲龍客棧,頂樓的標間裡。
驚弦俯身熟稔地收拾着牀鋪,黛眉秋水間泛着絲絲愁情,頭上的步搖輕輕晃着。
我彷彿看見寒風刺骨的冬日,屋子裡燃着的火盆噼啪作響,暖紅的火光將女子的臉映照成一朵芙蓉,女子微笑着叫男子早些休息,男子身披紫色的狐裘站在燈下撫摸着一柄金劍,劍身的紋路瑩瑩發光。
很多年來,驚弦這般伺候上官影休息,是一件多麼自然的一件事情。
上官影現在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倚在我的肩上,我不得不去扶着他的腰身以保持平衡,他冰冷的臉頰貼在我的耳邊,我不是很清楚地看見他捲曲的睫毛,堅挺的鼻子,感受到他緩慢綿長的呼吸,脖頸間涼颼颼的。
我憋住氣不敢呼吸,僵硬地撇開眼光,墨延自顧自坐在桌子旁點燃了油燈,百無聊賴地用手指撥弄着,燭火跳動下是一張木訥的面龐。
驚弦收拾好了牀鋪,過來與我一起將上官影扶坐到牀榻上,驚弦爲上官影脫了長靴,將他的雙腿盤疊在一起。
驚弦轉身取來一卷東西在牀上鋪開,粗細長短不一的銀針閃閃發光,我好奇地睜眼看着,鍼灸。
驚弦有些躊躇:“公子的身體被寒氣所侵,只要活絡經脈逼出體內寒毒便無大礙,只是鍼灸治療就需寬衣解帶,驚弦雖爲醫者,畢竟男女有別,恐怕還要麻煩墨公子代勞施針了。”
墨延瞥了眼那一排細密的銀針,道:“可我不會。”
“放心,驚弦會在一旁指點,墨公子只需找準穴位。”
墨延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我一點頭示意他按驚弦說的去做,墨延眼珠一轉,輕輕一笑。
我與驚弦默默退出簾外,驚弦安坐在桌邊,我站在一旁聽着裡面悉悉索索的寬衣聲,半晌,聽見墨延不是很自然的聲音:“可以了。”
驚弦仔仔細細、分寸不差地解說着要落針的穴位,墨延每落下一針,驚弦便展顏一分,我倒不擔心墨延犯錯,心裡放不下的卻是另一件事,在屋子裡躊躇地踱步,最終還是不敢靠近布簾。
驚弦與墨延一來一去,有條不紊,屋子裡的氣氛安靜卻不緊張。
施針完畢,驚弦真正鬆了口氣,向墨延道了聲辛苦,默默地從木架上端來小銅鼎,燃了檀香捧在手上。
墨延掀開簾子走出來,順勢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我隨着驚弦進去,上官影已經和衣躺好,面上有了血氣,驚弦將小銅鼎放在矮桌上,收好銀針,又細心將上官影的衣袍與斬雲劍掛在一起,才說:“沒事了,休息一夜就好了。”
我心中微微一動,驚弦又說: “這些日子,公子四處奔波着,很累了,我們出去吧,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我深深望了望上官影,這段時間的分離,讓我想着、念着、怕着又擔憂着,如今他近在眼前,突然不知道明日該怎麼面對他。
屋外的茶水還沒涼,冒着點點熱氣,墨延人卻不在了,我與驚弦帶上門出去,相互道了好夢。
墨延在我屋前扶着欄杆站着,見我回來了,轉身背靠着欄杆:“看你絲毫沒有驚訝之色,你知道我會來找你。”
“你不找我,我也會去找你。”
“好,那現在可以說說原因了吧,我們揮揮衣袖就可以解決的事情,爲什麼要多此一舉,要用凡人的法子?”
我有些緊張,問他:“你…看到了沒有?”
墨延疑惑地歪着腦袋:“看到什麼?”忽而恍然大悟:“你是指,他背上的那三道傷疤?”
三道傷疤?對了,應該是當年他爲救驚弦被水怪撓傷的,司珞也曾被執法仙君鞭笞過,我不禁心寒疼惜起來。
又追問:“除了傷痕,還有沒有其他印記?”
“我只是爲他施針,總不至於要將他全身看個遍吧?你想我看到什麼?”
我腦子裡自然聯想到墨延與上官影坦誠相待的樣子,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顫,罷了,這事利用墨延的確不靠譜。我朝他隨意擺擺手:“沒什麼,我回屋睡了。”
“不請我進去坐坐?”
我回身輕飄飄地瞥了他一眼:“你老朋友最近不來找你了?”
我話音剛落,走廊上就不見人影,只餘下了一陣陰風,所以說,人不要輕易被別人抓到死穴。
躺在牀上發呆,窗外閃過了一個黑影,我揉揉眼睛,只剩搖曳的燭火,我一揮手熄滅了蠟燭,安然入睡,我想,等到他真正願意見我的時候,就不會再這樣躲躲藏藏了,我不想勉強他現身。
夢裡,我坐在一片蓮葉上隨波逐流,遠岸上,有個面容模糊的黑衣人站在樹下,飛花落滿地, 他沿着河堤快走,一邊走一遍朝着我喊,我被他喊得心急如焚,醒來的時候,我滿頭虛汗,雙手緊緊地揪着牀單。
究竟是誰在夢裡一遍遍呼喚着我的名字?我怎麼能如此急切地醒來,甚至還來不及看清他的樣子,只是聽聲音可以辨認是那個小小少年,那呼喊聲十分急切,又那麼地無可奈何。
‘木槿,木槿’,他一遍遍地叫我,是一遍遍的挽留,可是我卻離他越來越遠。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以爲是因爲白日裡冒了一次險且又見了那個黑衣少年的緣故,因而才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夢。
晨起梳洗過後,推門出去,鳥語花香,上官影站在迴廊那邊,我二人站在高樓上靜默無言地瞬間相對,千言萬語,欲說而無可說,我只有迴轉身避讓他的眼光,一隻手不自然地在欄杆上輕輕地扣着。
感覺到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我調整好情緒,轉身微笑:“昨夜睡得好嗎?”
“嗯。”上官影輕輕一頷首。
我低了頭,半晌又憋出一句:“真是好久不見,這段時間…一切都還好吧。”
“好。”他似乎也找不到什麼話說了,我以爲久別重逢之後的第一段對白就此結束,他卻又喊了聲我的名字。
我擡頭看他,心中波瀾難平,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個人,不久後,我必須要割捨,此次的重逢,是對自己最後的考驗。
“昨天的事,謝謝。”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何況功在驚弦和墨延,對了,你昨日的寒毒,是怎麼中的?”
上官影皺着眉頭,努力回想:“我着了陣法一直被困在湖底,昨日忽然有風穴塌陷,水晶宮大亂,我借力衝破束縛,來不及尋回斬雲劍,就被一股寒流衝擊而出。”
原來,明珠毀去了水晶石卻無意幫了上官影一把。我遂問:“你見過它嗎?”
上官影自然知道我指的是誰,眼色一深,雙手抓緊了腰間的劍。他面色嚴肅道:“還沒有,不過確定它還在湖底龍宮。”說罷將眼光落到我身後,我回頭望去,墨延朝我點點頭,是有話對我說。
我不好意思地看向上官影,表示自己得離開一會兒,無奈地轉身,一隻手猶豫地輕扯住我的衣袖。
我有些詫異地望着上官影,只見他面有愧色,眼光沉寂:“陌顏,那日,是我態度不好,對不起。”
我愣了一瞬,鼻子一酸,搖搖頭:“不是你的緣故,是我自己,我原有太多東西放不下,後來也是因爲你,讓我知道是時候放下了,說起來,是我應感抱歉纔是…聽驚弦說自我離開之後,你一直在找我。”
我是應該對你說對不起,我的出現,改變了你生活原有的行徑,讓你無端多出了許多抉擇和事故,當然,也讓自己陷入了困境。
“你不記怪我就好。只是…陌顏,你說實話罷,究竟有沒有司珞這個人?”
我心頭一跳,有什麼東西漸漸浮上來,然後又緩緩地沉下去,司珞這個人,曾經是有的,但如今,應該是沒有了。
我嘆了口氣,望着同樣嚴肅的上官影的眼睛,說:“對不住,當初是我騙了你,我來到仙湖山莊,目的就是祝你得道成仙,真的是我錯了,從我一開始下決心時我就忽視了你的感受,我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場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沒有什麼事情是對與不對,只有願與不願。如果你當初不來仙湖山莊,我們怎麼可能相識相交,陌顏,今生得你一知己,是我上官影幾世修來的福氣。”
沒有對於不對,只有願與不願。這一次凡界尋人之旅,即使錯了,我也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