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積成山的東西快要溢出池子,怎麼看,都像是斷肢殘骸。紅與白的強烈視覺衝突,敲打着龍康汀的神經。龍康汀喉頭翻涌,差一點吐了出來。
她竭力鎮定,這池子大約是什麼幻術,專門刺激人心神的,和剛纔的旋轉樓梯無異。
龍康汀走上前,她看得更加清楚了,前一秒的猜測被無情推翻。
池子裡邊確實是人的殘肢,甚至還有內臟,最駭人的是,所有血肉都在微微動彈,猶如呼吸似的,像某些海鮮被宰割後肌肉組織還保持着活性。
根本不是幻覺!
龍康汀腦袋發暈,倒退了好幾步,撇頭不敢再看,吐出好幾口酸水。
謝家竟然藏着這種東西……龍康汀下意識地想去摸手機拍照留底,又想起來手機丟了。
她心跳飛快,神經繃緊,思考下一步怎麼辦,然後——
啪嗒啪嗒啪嗒。飛快的腳步聲響起,龍康汀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見一個血人衝到了那個池子邊!
那個血人好像沒有皮一樣,渾身都是鮮紅的肌肉和筋脈,兩隻猙獰的眼球暴露在空氣裡,他動作太過迅速,導致龍康汀受到了莫大驚嚇,一時間僵在原地,手腳發冷,完全無法動作。
血人跳入池子中,池水只到他腰部,眼球轉來轉去,兩手在水中打撈,撈出了一張人皮。
他將這張人皮套上頭,就像穿衣服一樣套了進去,還將邊邊角角整理平滑,皮膚在他臉部扯平,繃緊,頓時,他就擁有了一張臉。
那張臉映入龍康汀兩隻眼睛裡,五官喚醒了她的記憶,她背上冒出不可遏制的寒意,如墜冰窖。
那是三年前意外身亡的謝元。謝珧安唯一的親弟弟。
謝元爬出了池子,血水從他身上淅淅瀝瀝地流下,滴在白色的地板上,每走一步,他就留下兩個紅色的腳印。
龍康汀呆呆地望着他,視線跟着他轉動,像被魘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突然擺在眼前的終極答案刺激了她遲鈍運轉的思維,謝珧安爲什麼要在地下拍賣行採購違禁品,爲什麼要實施人傀之術?
——是爲了復活謝元。
龍康汀的感覺慢慢回到了身體裡,她動了動重新有溫度的手指,那個名爲謝元的東西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拖着步子,慢慢向前。
龍康汀儘量減小自己的存在感,恨不得將自己隱身。她在腦海中不斷勾畫逃跑的路線,預備等謝元走出視線就立馬逃出房間。
謝元猛然轉過頭,瞪視龍康汀!
龍康汀恐懼尖叫,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衝過仍然輕飄飄的簾幕,打開門的瞬間,她用餘光看見謝元正朝自己跑來,雙眼一眨不眨。
龍康汀一步三級跨上旋轉樓梯,邊跑邊血壓飆升!
她跑了一會兒,頭一瞥,看見底下一段旋轉樓梯,謝元擡起一張臉盯着她,跟着她跑!謝元要是伸手,都可以碰到她腳邊的樓梯欄杆!
龍康汀幾乎被嚇瘋,她朝後面甩出一道碧璽扳指的白光,看也不看,全速奔回了最初的那間起居室,衝回二樓走廊。
龍康汀迴轉身盯着那間起居室的門,驚魂未定地倒退,背後撞上一個人。
她短促尖叫,被捂住了嘴,隨後她看到了自己弟弟龍子鑑的臉。
“姐,你怎麼在這兒?”龍子鑑放開她,莫名地問。
龍康汀一時不知道怎麼表達,抓起龍子鑑就往樓下走,他們來到一樓,爲了避人耳目,龍康汀找了個空房間進去,藏到了露臺上,這裡種了許多綠植,剛好擋住了他們。龍康汀站在一株琴葉榕旁邊,全身發抖。
龍子鑑將雙手按在龍康汀肩膀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龍康汀機關槍一般爆發了:“草坪上發生了什麼你不知道?你剛纔去了哪兒?我到處找你!你不知道我看到了什麼——”
“姐,冷靜,”龍子鑑好像被龍康汀半崩潰的樣子嚇到了,“慢慢來,草坪怎麼了?他們都在跳舞啊。”
他疑惑地往露臺外望去,龍康汀一愣,順着他目光看,遠處,草坪的廣場上隱約傳來樂隊的提琴重奏聲,賓客們有的在就餐區閒聊,更多的是在廣場成雙結對跳薩拉班德舞,氣氛輕鬆愉快。
好像龍康汀之前經歷的詭異的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
龍康汀瞪大眼睛,縱使陽光燦爛,她依然感到強烈的不真實,恐懼如影隨形。
“你剛纔在哪裡?”龍康汀喃喃道。
“我好像吃壞肚子了,一直在洗手間。”龍子鑑說。
龍康汀臉色慘白,龍子鑑皺眉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龍康汀語無倫次:“不是,你聽我說……”
她將無意中闖入一個飄滿白色簾幕的房間並遭遇“謝元”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龍子鑑。龍子鑑聽了之後非常吃驚,半晌說不出話。
“謝家有鬼,我們必須現在就離開!把這件事秘密呈報上去!”龍康汀一字一頓道。
龍子鑑突然捂住她的嘴,豎起手指噓了聲:“你聲音太大了。”
龍康汀方纔覺察,連忙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那我們趕緊出去……”龍子鑑握住龍康汀的手,神情緊張。
突然,她想起了什麼。
“等下!渚巽他們還在謝宅!你手機呢,給我,我聯繫他們。”龍康汀說。
龍子鑑摸了摸口袋:“糟了,忘在洗手間臺子上了。”
龍康汀簡直想罵人!她眼睛忽然被一點陽光反射的火彩晃了下。
“這是什麼?”龍康汀抓起龍子鑑的手,對方的無名指上閃爍着一枚通透的霓光藍戒指,戒圈的形狀竟做成了一條碎白鑽鑲成的小龍,寶石就是龍口中銜着的寶珠,藍得猶如一汪陽光下的湖水,那色彩讓龍康汀想起了她之前去歐羅巴見過的土耳其藍礁湖。
鑲嵌工藝精細非凡,顯然是高級定製,不是尋常佩戴,而且,龍子鑑之前手上明明沒有這個戒指。
龍子鑑陡然縮回手:“沒什麼,趕緊走趕緊走。”
龍康汀儘管愕然不解,也顧不得追究,被龍子鑑拉着走出房間。
一開門,一個人影逆着光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們面前。
龍康汀剎那間彷彿看到了謝元,她眼前一黑,下意識伸出手臂擋住龍子鑑,另一隻手對着人影放出了碧璽扳指的靈力!
來者一擡手,悉數擋下了攻擊。
龍子鑑拉住了龍康汀:“姐,住手!”
龍康汀看清了,那人不是謝元,而是長相有幾分相似的謝珧安。
謝珧安看着他們,走進來,關上了門,龍康汀不由自主倒退一步,大口喘氣。
謝珧安盯着龍康汀:“出了什麼事?”
龍子鑑搖頭:“沒什麼,我姐身體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
謝珧安沒有讓開,他轉向龍康汀,不帶任何感情地審視她:“你哪裡不舒服?這裡有家庭醫生。”
龍康汀說不出話來,她滿腦子都是那個血池和謝元穿上人皮的樣子。
龍子鑑忙道:“不麻煩了,我帶她回去休息下吧。”
謝珧安說:“這裡空房間多得很,我讓管家帶她下去休息。”
龍子鑑詞窮了,無言地望着謝珧安,謝珧安回望着他,龍子鑑垂下了抓着龍康汀的手。
過了四五秒,龍子鑑改口說:“姐,你先在這裡休息會兒,沒事的。”
龍康汀難以置信地瞪着他,發現龍子鑑不是在開玩笑。自己弟弟一對上謝珧安就服從了?
龍子鑑看了自己姐姐一眼,目光中有懇求,希望她暫時妥協。
龍康汀竭力鎮定,喘了口氣,語氣強硬:“不用,我要回去。”
謝珧安再可怕也不敢對她怎麼樣。
說完,龍康汀推開謝珧安,打開門走出了房間,隨後她脖子一勒,有人從後提着她衣領,將她粗暴地拽了回去!
龍康汀向後一跌,以爲自己會摔倒,結果一張單人沙發自行移動,接住了她,龍康汀癱在沙發上,震驚而憤怒地瞪着謝珧安。
謝珧安淡淡道:“你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事。”
他都知道了。
龍康汀神情從憤怒轉爲恐慌。是了,她在那個旋轉樓梯上破壞了本來設置的障眼法陣,謝珧安怎麼可能沒發現。
既然否認沒有意義,龍康汀索性豁了出去。
“謝珧安,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竟然用人傀之術復活了你弟弟……你知不知道這麼做違反了多少天監會的條例!你會被判刑!”
未等龍康汀再開口,謝珧安從腰背後抽出了一個東西——是劍,他的隨身法寶,歐冶子所鍛燙銀戰國劍,從鯊魚皮鞘裡緩緩抽出。平時隱形,需要時顯形。
龍康汀一下被激怒:“你要殺人滅口?!”
謝珧安彈了下劍刃,龍康汀感覺自己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禁錮在了沙發上,動彈不得。
龍子鑑說:“珧安哥,你別這樣對我姐。”
謝珧安說:“我沒對她怎麼樣,只是需要她適當失憶。”
龍子鑑勉強說:“你不能傷害她……”
“失憶沒有腦損傷,不會讓她成殘廢。”謝珧安冷冷道。
龍子鑑閉嘴了。
龍康汀看到一向桀驁的弟弟在謝珧安面前柔軟可擷的樣子,驚得目瞪口呆,她忽然明白了什麼,漸漸的,不可置信和怒氣讓她的臉迅速漲紅。
“龍子鑑……你他媽的……你們是一夥的?!”龍康汀破音怒吼。
龍子鑑捂住額頭,緩緩搖了搖頭,他的眼睛被擋住,再放下來時,那目光無奈又精神,好像一個齣戲了的演員。
“姐,我向你保證,我剛纔是真想把你摘出去的,咱們運氣真的不好。”龍子鑑攤了攤手。
龍康汀死死地瞪着他,龍子鑑的話差點沒讓她反應過來,接着,她明白了,隨即一陣反胃。龍子鑑真的是謝珧安那邊的,他之前都是在演戲。她被自己弟弟騙了。
親人背叛的感覺讓她不適且噁心,比她剛纔看到了那個血池的感受更可怕。
龍康汀啞聲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龍子鑑擠眼齜牙,撓了撓頭,一副非常棘手的表情,說:“我本來是想保護你的,可你偏要到處亂跑,算了,姐,珧安哥會讓你失去今天的記憶,你放心,有我在不會有事。”
這時,他衣服口袋裡發出了振動聲,龍子鑑拿出了他剛纔聲稱忘在了洗手間的手機,往下劃拉短信。
龍子鑑對謝珧安說:“他們到四樓收藏室了。”
這句話徹底讓龍康汀的心掉進了深淵。
打從一開始,早在任務執行前,龍子鑑就是個內奸!
都是預謀好的圈套,渚巽和夔怎麼辦?張白鈞和春水生怎麼辦?還有幕後的定先生……謝珧安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龍康汀一陣又一陣地不寒而慄,全身都在發抖。
信任親人是人的天性,龍子鑑是她的親弟弟,雖然之前和謝珧安關係親近,但之後疏遠了很長一段時間,反而跟她親密了許多。
結果,她的好弟弟,從頭到尾至始至終都是謝珧安的人,所有的談話和表現,都是在演給她看?!還設了這麼一個大局?
龍康汀胸口悶疼,眼前一陣陣發黑,她咬緊牙關,也許是情緒積累到了頂點,龍康汀放聲笑了起來。
龍子鑑嚇到了,小心翼翼地問:“姐,姐你還好吧?壞掉了?”
“放你媽的屁!”龍康汀變臉飛快,“你到底和謝珧安什麼關係!他值得你背叛我?他比你親姐姐還重要?”
龍子鑑說:“別罵咱媽啊……咱媽都過世了……其實,珧安哥和我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要做大事——”
“龍子鑑,”謝珧安打斷了他,“別廢話了,你不動手,換我來。”
龍子鑑忽然神情認真,說:“不,我要跟她解釋清楚。”
他轉向龍康汀:“珧安哥和我理念是一致的,姐你不懂,你爲什麼就非要不走尋常路啊?世家纔是主流,你和那些民間天師混,混出什麼名堂了麼?爲什麼非要拒絕世家的資源和人脈?你真是傻。”
一口氣說了很多,龍子鑑猶如憋了很久不吐不快,繼續道:“你浪費了自己的天資和出身,辜負了我的期望,你對不起龍家,我們家族已經式微了,你還在那邊自甘墮落,你就是任性,被祖父寵壞了,你覺得我是不良?我告訴你,你纔是爛果子!”
他衝動之下,把平時從未講過的真正的心裡話全部抖了出來,完了之後,有點後怕,卻也非常爽快。
龍子鑑以爲龍康汀會氣得想殺人,他做好了正視她表情的準備,一擡頭,卻發現龍康汀的神情淡漠異常,好像罩着即將噴發的海底火山的冰層。
她說:“你說完了?”
龍子鑑頓了頓,很有禮貌地徵求道:“說完了,你有什麼想法?”
龍康汀冷笑:“你們高貴的世家理念,就是弄出個見不得人的人傀怪物?然後設計集合所有天師世家的人,放可疑的音樂給他們聽,催眠他們,控制他們?你們給他們的腦子裡植入了什麼鬼東西?”
不得不說,她一針見血。龍子鑑篤定的神情出現了裂縫。
“你講話小心點,姐,那是真的謝元,不是什麼怪物。”龍子鑑避重就輕,瞥了一眼謝珧安。
龍康汀露出了極度嘲諷的笑容,她不屑的眼神讓龍子鑑心裡很不舒服。
“別裝清高了!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龍子鑑欲言又止,終是憋了回去。
龍康汀大吼:“你才什麼都不懂!你個腦殘!白眼狼!”
“你神經病!僞君子!沽名釣譽!”龍子鑑也生氣了,姐弟倆開始破口大罵。
謝珧安劍刃一揮,氣勁爆發,終止了他們的爭吵。
他看着龍康汀,平靜地說:“我救我弟弟回來,你沒有任何資格對我進行道德的審問,表面你和平民出身的天師交好,但也僅止於此,你不曾爲他們冒過風險,你以爲你是定永平的親信,其實你是她的一枚可捨棄的棋子,你所有自我滿足的善行,不過都是精巧的我執。”
說完,他不再看龍康汀的反應,戰國劍釋放出強大的靈壓,龍康汀暈了過去。
屋子裡頓時靜悄悄的。
龍子鑑非常喜歡謝珧安方纔的演講:“珧安哥,說的真好!”
謝珧安大踏步走到他面前,收起劍,龍子鑑笑容滿面地擡起頭,結果謝珧安抓起了他的手,冷冷道:“是你偷了我的訂婚戒指?”
龍子鑑手上閃耀着的霓光藍龍形鑽戒,和謝珧安手上的鑽戒正是一對,謝珧安的那顆寶石是橙紅色,猶如夕陽下的蓮花,同樣火彩奪目,龍形則是由金色碎鑽鑲嵌而成,從顏色到造型,都和那枚藍色鑽戒十分般配。
龍子鑑笑了起來:“抱歉,實在沒忍住,開個小玩笑。”
他搖了搖謝珧安的手:“你又不喜歡林煜,送她這份大禮是不是浪費了?早告訴過你的,你應該娶我姐姐,龍家傳承深厚 ,哪裡比林家差?”
謝珧安沒有說話,龍子鑑反而忐忑起來,辯解道:“珧安哥,這戒指有生死契約,戴上脫不下來,性命共享,我知道這是林煜的姐姐林津要求的條件,用來束縛你的,我幫你戴了,現在不正好沒讓她如意算盤得逞?”
謝珧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後不要當着林家任何一個人的面出現。”
龍子鑑聽了,不怒反喜,笑着點頭:“好。以後咱們就是一條命了,哈哈哈……”
龍子鑑一點也沒管他姐姐還暈在旁邊,仔細欣賞着那枚訂婚戒指,謝珧安叫總管進來將龍康汀擡去別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