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鄺搖頭道:“現在別談這個。”
他轉向五蘊, 繼續問:“識之法和滅之法有什麼區別?”
五蘊:“滅之法,顧名思義,掌破壞和毀滅, 所以是黑色舍利。”
他談興上來了, 語調也變得深沉:“識之法和滅之法相反, 它掌管創造, 但又不僅僅是這樣, 概念很古老,還很前衛……反正它比滅之法更厲害!儺顓曾經告訴我,識之法在滄巽手裡, 能超越時間,心之所至, 無所不能。”
五蘊忽然想起了被林津搶走的盾之心骨, 鬱悶道:“總之, 一生二,二生三, 三生萬物,三枚心骨合起來,構成了完整的無明法力。”
五蘊本來想娓娓道來一大段,眼下卻在冥思苦想,琢磨該怎麼把盾之心骨搶回來。
五鄺在旁邊緩緩道:“你是說, 識之法能修改現實?”
他妹妹少荻嚇了一大跳, 脫口反駁道:“怎麼可能?!你以爲那是混沌魔法嗎, 哥!”
不愛看人類電影和漫畫的五鄺並不知道少荻的梗在哪裡。
五蘊聽了一愣, 得意道:“什麼餛鈍魔法餃子云吞的, 修改現實這種區區小事算啥,更多你們想象不到的功能都有。”
少荻無語地注視着十五歲的熊孩子:“你今年幾歲啊。”
五蘊挑眉:“我比你們這一族的起源細胞都老。”
其實我是你們的老祖宗, 不過說出來嚇死你們,還是不說了。
他勾脣一笑,模樣焉壞,帶着魔族的邪性,這神情偶爾也能在滄桑臉上看見。
五蘊繼續道:“滄巽當初是從十萬深淵最底層誕生的,她作爲一個魔嬰,生生從最底層一路垂直往上爬,等爬到儺顓所在的從極淵時,已經長成了兩三歲模樣。她剛出世,十萬深淵就出現了無數異兆,儺顓一開始想殺了她,但殺不成,盾之法能化出世間最強結界守護滄巽。所以儺顓根本拿滄巽沒辦法。”
五鄺、少荻和青耕被吸引了全副注意力,弋陽也不知什麼時候出現,站到青耕背後傾聽。
弋陽問:“儺顓爲什麼要殺滄巽?”
五蘊撇嘴:“他是始魔,恐怕覺得滄巽太強大了,對他來說是一個威脅,另外,他發現滄巽的一個力量源和其他魔不一樣,就是識之法。魔只管破壞和毀滅,哪裡懂什麼創造啦新生啦,滄巽當時還是個小寶寶,憑本能用識之法爲自己造了很多幻境,那些幻境落在魔淵大地上,竟與現實重疊,變成了真正的秘境,引得無數魔族趨之若鶩。”
“儺顓發現,不管他怎麼破壞滄巽的幻境,她都能瞬間修復,靠的就是識之法,儺顓還不死心,最後滄巽發怒了,一邊嚎啕大哭,一邊用識之法把儺顓給瞬移到了崑崙墟的蠻荒地帶……反正後來儺顓就收養了滄巽,將清泠淵分封給了她,承認了她十萬深淵第二魔殿的地位。”
一片安靜,五蘊說得口乾,拿了塊西瓜,咔嚓咔嚓。
少荻舉手道:“那個,雖然我對你們的家族八卦很有興趣,但我們不該討論下龍宮裡發生的事嗎,林津說的那個什麼仙域之類的?”
五蘊:“……”
五鄺道:“此事等滄巽和夔好了再一起商量。弋陽,他們怎麼樣了?”
弋陽漫不經心地用手指勾纏青耕的髮絲,答道:“剛去看了眼,還在治療中,那兩人包裹在識之心骨締造的結界裡,一時半會出不來,你們可以先去休息,我派人守夜,盯着他們。”
五鄺頷首:“辛苦你了。”
於是衆人各自回房安歇。
一間臥室內。
滄巽和夔裹在一層暖白色結界中,看不見的細小白色纖維,不斷修復夔的軀體與魂魄。
那是識之法的力量,它將他們兩人拽進了一個共同的夢境。
……
小華山白雪皚皚,瑹琈宮溫暖如春,滄巽從榻上坐起,發現自己腦袋裹了層白布。
她忽然想起來了,自己是身在一段真實記憶中。
她有一次喝醉了後出去打獵,不慎從高坡摔了下來,撞到了腦袋,昏迷過去,是夔把她揹回來的。
身爲無明魔子,這點輕傷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她想看夔是怎麼照顧自己,所以故意裝傷病裝了幾天。
滄巽拿起鏡子,鏡中是個少女,按照凡人年紀最多十六歲。
嘩啦——
院子裡琅玕果樹枝頭傾斜,一大抔冰雪灑落,夔一邊抖落披風上的雪粒子,一邊進了走廊,來到滄巽面前。
他們四目交接。
夔這時不過十四歲的少年模樣,青蔥柔韌,俊美極了,神態有些怯怯的感覺。
滄巽知道這是一個回憶式夢境,因此認爲對方是夢境中的意象,而不是夔本人。
對着這樣的夔,滄巽態度十分溫柔,半句重話都捨不得說。
夔當初像個羞澀的小動物,話很少,喜歡用行動表達自己。
他手裡端着個木碗,裡面散發出強烈刺鼻的氣味,滄巽聞到了,臉色一變。
夔坐到牀邊凳子上,用勺子舀起碗裡的液體,靠近滄巽嘴邊。
滄巽頭疼道:“這是什麼?”
夔開了口,是清越的少年音:“你一直說頭疼,我殺了幾條魚,放了血給你喝,書上說這種魚的血能治頭疼。”
滄巽被那味道薰得眼睛疼,推開木碗:“不……不喝。”
夔失望地把藥血放到一邊,垂下眼,稀朗朗的長睫覆下淺藍色陰影。
滄巽被萌得會心一擊,對他招了招手:“上來。”
夔眼睛一亮,脫了鞋履,爬到滄巽臥榻上,依偎在滄巽懷裡,和她躺在一起。
滄巽揉着夔的黑髮,輕輕拍撫他的肩膀,心裡不自覺地柔軟下來。
她很懷念這段時光,她是夔的守衛者,是他的姐姐,生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歲月悠長雋永,他們一起打獵、吃飯、泡溫泉,過着溫暖舒適的日子。
“巽。”夔忽然擡頭。
“嗯?”滄巽懶洋洋迴應道。
“假如我犯了錯,你會原諒我嗎?”夔認真地望着她。
滄巽遲疑了下,她不能確定記憶中是否有這段。
“那要看你犯的是什麼錯。”滄巽轉了轉眼睛。
夔輕聲道:“如果我傷害了你,我願意用性命償還,但你必須給我機會,你不能不聞不問地離開。”
滄巽僵住,以上臺詞絕不是青澀少年時期的夔能說出來的話。
她跳下牀,跟夔拉開距離,神情僵硬。
夔落寞地看着她,小模樣彷彿受了天大委屈。
滄巽簡直無語,指着他問:“太峰夔?”
夔點了點頭。
滄巽扶額,她怎麼就被騙了!眼前的夔是現實中的那個,如假包換的成年版。
氣氛有點尷尬,兩人相顧無言。
夔欲言又止,安靜了片刻,說:“我愛你。”
滄巽乾巴巴道:“哦。”
她轉身走開,去了走廊那邊。
夔跟了過去,雙手抓住了滄巽的一隻手搖啊搖,仗着自己現在是柔弱小少年外貌,乘虛而入。
滄巽難以置信,十分無語。
夔:“我們現在是在識之心骨構建的意識世界裡,你來救我了,滄巽。”
他聲音處於變聲初期,清越中沙沙啞啞,十分好聽。
滄巽沒好氣道:“我是看在你替我擋刀子的份上才救你。”
“那你原諒我了嗎?”
“……”
夔靠過去,兩手從後面將滄巽環抱住,少年柔軟的吻落在少女的耳後。
滄巽被他不合時宜的行爲驚呆,滿臉通紅,身體卻不聽使喚,中了咒似的不能掙脫。
夔溫柔清越的嗓音近在咫尺,響起在她耳畔,令人無法拒絕。
“崑崙墟的往事太過沉重,你有一百個理由恨我,但不要現在就判我死刑,等你想起所有事,等我們一起找到全部真相,那時你再做決定,我絕無怨言。”
滄巽閉上眼,沒有吭聲。
夔繼續低聲道:“那段回憶有很多疑點,當初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就離開了,我很害怕再次失去你……這次請留下來,我們一起尋找真相,至少讓我保護你,好嗎。”
夔始終緊緊抱着滄巽,溫暖的體溫傳到她身上,隔絕了庭院中冰雪的寒氣。
聽他提到保護二字,滄巽胸口忽然酸熱。
夔在龍宮捨命救她那一刻,滄巽內心已經決定原諒他了,哪怕還不能徹底釋然。
她意識到,現在的夔,和當年的太峰夔不一樣。他更成熟,更沉穩,看得更加通透,是一個更強大無畏的夔。
就像她自己,經歷了五昶和渚巽的人格,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純粹的無明魔子。
他們之間經歷過太多,不能用冷處理面對,那樣兩個人都會痛苦。
滄巽長長地出了口氣,卸掉了這段時間以來心理上無形的負擔。
“好。”她言簡意賅。
夔雙眸一下子充滿神采,他鬆開滄巽,拉她轉過身。
滄巽眼前一花。
夔恢復成了高大成熟的青年模樣,嗓音低沉磁性:“謝謝你,滄巽。”
滄巽的下巴被扣住,一個不容置疑的吻落下,夔的薄脣壓在了滄巽脣上,滾燙深沉。
足足吻了半分鐘,滄巽一把推開夔:“別得寸進尺。”
夔朗聲大笑,快樂地望着滄巽,漆黑眼眸燦如雪山星辰,無比溫柔。
他握住滄巽的手,十指交扣,鄭重道:“我想給你看點東西。”
夔環顧四周,識之法正在修復他的身體,因此識之心骨構造的意識世界,他也有一半主導權。
夔集中意念,場景沙礫一般瓦解,他們轉瞬置身於新場景中。
滄巽看清眼前景象,倒退了一步,繃緊身體。
這裡分明是墮霞島,深夜時分,海面如墨。
不遠處,一個張開羽翼的人沐浴在沖天的金紅色烈焰中,焰尾飄逸升空,光芒遮蔽了夜空中的繁星,令四周猶如白晝。
滄巽無比震驚地看着那個人。
夔攬住滄巽,低聲道:“別害怕,是記憶重現,那個是我。你看到旁邊的佛修了麼?”
滄巽循着方向望去,果然看到河濱岩石上盤坐着一個白衣佛修,隔的老遠,面目模糊。
不知何故,即使對方僅僅是個幻影,滄巽全身寒毛也立即炸開,彷彿遭遇天敵。
“他是誰?!”滄巽下意識抓住夔的胳膊。
夔見滄巽情緒不安,揮了揮手,景物散去,他們再度回到了瑹琈宮。
“他是個天外來客。在你身爲五昶那一世,我殺光了大音寺的人,造下血債,是他把我放逐到混沌之地。中陰地事件,他又在我的意識中出現,延續了我的法力,救了我一命,爲我爭取了足夠的時間找回幽燕和羽翼。”夔平靜敘述,並補充了相關細節。
滄巽聽了很是震撼,一時說不出話,仔細想了想,背上不由冷汗涔涔。
按照夔的說法,這個神秘的白衣佛修,坐觀全局,猶若執棋人,輕易便能改變他們的命運軌道,很可能來自崑崙寰宇之外,是真正超脫此間與彼間天道的存在。
滄巽一向以無明之魔自居,是十萬深淵第二魔殿,兼清泠淵之主,麾下數萬魔衆,心高氣傲,乍然發現自己的命運竟然被一介神秘之人干預,頓時感到天地變色,似乎有無數佔滿蒼穹的巨眼,在朝自己窺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