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的視線一下子模糊了起來,他努力的在模糊的視線裡去看對方的臉。對方的臉被水霧模糊,卻還是帶着他所熟悉的,和他那隻賤熊貓頭像如出一轍的又賤又得意的笑容。林陽宣佈道。
“你欠我一頓漢堡,記住了啊!”
非要說的話,林陽見到老唐的一瞬間,其實心裡第一反應不是再見好友的驚喜,而是某種熟稔的悲哀。
他太熟悉這種悲哀了,就如同他太熟悉這種再見了。
已經數不清自己在這樣熟悉的危機時刻‘巧遇’過多少熟人了,也數不清自己手刃了多少背叛了自己的‘好友’了。
越是往未來,李嘉圖校長越是聲名顯赫,越是往未來,他越是親友寥寥。而越是一無所有而無堅不摧,越是有人願意貼近他身邊告訴他他不孤獨,告訴他我理解你,然後再在擁抱的時候抽出刀,嘗試殺死他。
萬幸他沒有死,不幸他沒有死。
林陽不用過很多的腦子,他都知道那隻正在校園裡肆虐的初代種打底的龍族跟老唐脫不開關係。用腳指頭想,他都知道無論抓到老唐能不能解決事件,爲了卡塞爾在此次事件裡的犧牲和損失,老唐都必須死。
這就是秘黨,這就是卡塞爾,這就是混血種們信奉的教條。只要捲入這個漩渦中,就沒有無辜者。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正如只有血能償還血債。
沒人比林陽更能理解其中的道理,他曾經是教條的執行者,是皇帝亦是刀刃,是城牆亦是戰車。他雙手沾滿血跡,並不曾清楚的區分出善惡與無辜。
他所知道的,老唐不一定清楚。但是他知道,老唐一定清楚一點。
沒有林陽的配合,就算今天僥倖從卡塞爾學院逃了出去,諾瑪也不會放過一個被學生指認出來的入侵者。
老唐不會再有未來,他有黃金瞳,這代表他有龍血。在這樣的時間裡混血種向來比人類要吃虧,如果老唐是個人類頂多被拖去洗個腦——但是他是混血種,那麼他只有兩個結局,要麼死,要麼生不如死然後再死。
老唐甚至沒有死緩去切掉腦子變成傻瓜的資格。
他不會再叫林陽打遊戲,不會再請林陽吃漢堡,不會再跟他吹灰狗長途汽車也不會再念叨很喜歡的吉普車——因爲老唐死了。
林陽知道老唐還有一個弟弟,也能猜到老唐接下這個任務出現在卡塞爾就是因爲他要湊錢去找他弟弟。如果老唐死在這裡,他就再也沒辦法去找他那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多半隻是混血種遺傳精神病而生的幻覺弟弟了。
林陽握住了手中的握柄。他沉默了,以他的認知,他知道對老唐來說最好的結局就是他現在殺了他。沒有痛苦也沒有拷問,比落到秘黨手裡好得多。
他不會逃避斬殺友人的現實,卻不希望友人死的時候一點兒尊嚴都沒有。
這是一個劊子手到最後那點兒可笑的慈悲心。
他垂下頭,垂下眼,空氣灼熱的彷彿撒哈拉沙漠的日下。燈光下林陽看着自己的影子,他想要站的更直。
林陽深吸了一口氣,他緩緩的往前走。耳畔是老唐串了好幾首歌的小調,他突然覺得很輕鬆,如釋重負,彷彿被從五行山下放出來的孫猴子,如果能這麼輕鬆,帶上緊箍咒也無妨。
他往前走,丟下軍刺,跟老唐來了個擊掌。
“好兄弟講義氣——你欠我一頓漢堡,記住了啊!”
他笑着,像是贏了一個億,林陽在心裡哼着鬼知道串了多少首歌的小曲。他掏出手機給老唐現場畫了一張學院地圖讓他記住,然後跟他說你快跑吧別回頭,現在全員都應該集中火力在打BOSS……
林陽說祝你好運。
林陽說不要回頭。
林陽說嘿呀我虧大發了一頓漢堡解決不了問題哇。
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嘿,只當林陽,原來真的不賴啊。
沉睡是什麼感覺?
他睡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沉睡並不如他曾經想的那麼美好,也許是因爲他已經失去了原來的軀殼。
在這一次沉睡裡,他再也沒有做過夢。
沒有感覺,他向來感覺不到什麼叫做冷,卻也因爲天賦的權與力從來不會熱。青銅的城池隔絕了水聲,機關重重封鎖,在繭之外,整個世界也如死一般安靜。
沉睡,就如同死一樣。閉上眼睛,沒有夢也不會醒。沒有痛苦也不會快樂,只有漫長的,無邊際的黑暗,黑暗裡什麼都沒有。他只能一直一直往下沉,彷彿永無止境的墜落。
花了很多年,他才艱難的想明白,原來這就是沉睡,原來自己是在沉睡。
啊,原來我死了一次了。然後,緊跟着,又花了很久,他才意識到了這件事。一如原來僅有的,一隻手就能數的清的幾次一樣,他從來不會徹底的死去。每一次死去都是表面的,拘泥於形態的。
正如哥哥一次一次向他保證的,在繭裡睡一覺,他們便將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上。
這其中當然需要一些年,一些年對很多生物來說可能漫長到像是歷史的另一頭。可他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跟着又是沉睡,他總是斷斷續續的沉睡,斷斷續續的恢復一丁點的意識。有意識的時候依然是在黑暗裡,不斷不斷的往下墜。但是他卻並不害怕。
因爲他聽得到哥哥的聲音。
那是另外一顆心臟跳動的聲音,非常的微弱,就像是他的一樣。他們失去了龐大的軀殼,也失去了鋒利的爪牙和厚重的鱗片。但是隻要聽到哥哥的心跳聲,他就一點兒也不怕了。
他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少年,再一次恢復意識的時候。他聽不到哥哥的心跳聲,他身旁的那個腔室裡空空蕩蕩。這並不能教他害怕,因爲過去也是這樣,哥哥總會提早醒來,他會征戰天下,也會構築城池,哥哥會準備好他們所需的一切,然後才輪到他誕生。
但是這一次,他嗅到了陌生的血的味道。
那是骯髒的,人血的味道。
他掙扎着想要醒來,他很清楚的意識到人血的味道代表他的繭已經不再安全。他拼命的呼喚哥哥,卻得不到回答。他一個人蜷縮在黑暗裡,畏懼而驚惶的連心跳都隱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