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來這裡?你是不是想買老CD?”
“隨便走走。有好的就買幾張吧。”
“那我給你挑了啊。”
“給你五分鐘時間。”
“老闆,這一張,鄧麗君的。放放看,沒刮傷吧?”
CD放進機子裡,鄧麗君靡靡地唱:——“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太美妙。和你在一起,永遠沒煩惱……”
“老闆,還要這一張,鄭鈞。”
唱機裡又熱熱鬧鬧地唱起來:“她似乎冷若冰霜 她讓你摸不着方向其實她心理寂寞難當 充滿歡樂夢想有一天我們相遇 孤獨的心被救起面對她的瘋狂 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驚慌一段尷尬的沉默我說你要做點兒什麼她突然緊抱住我說Aha已經顧不了太多 因爲我的愛赤裸裸 我的愛赤裸裸……你不能讓我再寂寞……”
沒辦法,無論老闆放什麼歌,瀝川的表情都像是正在參加葬禮。沒辦法,對這種人,只好下殺手鐗。我搬出了極度煽情的Trisha Yearwood:“Without you There'd be no sun in my sky There would be no love in my life There would be no world left for me And I Baby I don't know what I would do I would be lost if I lost you If you ever leave Baby you would take away everything real in My lifeAnd tell me now How do I live without you I want to know How do I breathe without you If you ever go How do I ever ever survive?
How do I How do I O how do I live?...”
這回,某人終於發話了,不冷不熱的英文:“Could you stop it?! (你有完沒完?)”
木頭人。沒戲了,失敗了,買單吧。一疊CD放進塑料袋裡,自己拎着。然後,我跟着他,茫然向前走,走不到五分鐘,他忽然停下來。我擡頭一看,大門上寫着三個字:“同濟堂。”
“瀝川你要買藥啊?買什麼藥?告訴我我去買,你別認錯字了哦。”我拿起一個籃子,發現這裡的藥店有點像超市,藥都放在一排一排的貨架裡。還有化妝品。
“你買你的,我買我的。”
我們各拎着一個籃子,進去,消失在人羣中。我找到了我的烏雞白鳳丸,外加一瓶潤膚霜、一瓶洗面奶,到前臺交錢。瀝川跟在我身後,他的籃子裡裝着好多黑盒子,每個盒子上面都寫了一個大大的“NO”字。
我結完帳,回頭看他:“這是什麼?”
“戒菸糖。”他加了一句,“吉祥通寶牌。”
“別嚇我哈,這麼多盒?”
“一個療程六盒,八個星期之內你不用再來買了。一次兩顆,想抽菸了你就吃糖。然後,多喝水。”
“是你關心我的健康,還是工作需要?”
“跟你的健康沒關係。你愛不愛抽菸不關我的事。”
我怒了。
“可是,我有肺病,我不能聞到煙味。一點也不行。”他冷冰冰地說,“所以,和我在一起工作,你必須戒菸。這是工作需要。”
我不吭聲。
他結帳出來,招來出租車:“我累了,我們坐車回去。”
一路上我都不說話。
到了賓館,我看見霽川在門口和服務員聊天,見我們進來,笑道:“你們到哪兒去了?說是去工地,害我在這裡白白地等。”
我禮貌地笑笑。
瀝川把一袋子戒菸糖交到我手中。
我當着他們的面,隨手將整個塑料袋扔到旁邊的垃圾箱裡。然後,我心平氣和地說:“王瀝川,你只管開除我。看我會不會餓死。”
28
說完話,我兩眼一翻,揚長而去。
我在房間裡把衣服脫了個精光。一件一件拿到鼻子跟前嗅,看有沒有尼古丁的氣味。然後,我又徹徹底底地洗了一個澡,一遍又一遍地塗肥皂。清理完畢,我換了件白色的繡花襯衣,是新的,還沒有穿過。將換下來的衣物裝在塑料袋裡,拿到洗衣店乾洗。
乾洗店就在門外不遠處。我和老闆娘搭腔,問她吸菸的人會不會在衣服上留下煙味。
“當然羅,”她說,“如果你吸菸,或者你周圍的人吸菸,你衣服上的每根纖維都含着煙味,怎麼洗也洗不掉的。自己半點聞不出來,敏感的人一聞就知道。我們這裡收二手衣的人都會事先打招呼,抽菸人的二手衣,不要。”
我一聽,頭大得要炸掉了:“老闆娘,衣服我不要了,麻煩您幫我捐了吧。……算了還給我,我扔垃圾桶裡得了。”
我去商場,從裡到外地買了換洗的衣服。心情不好,只好用購物療法。我在幾個商場裡閒逛,大包小包,拎了一手。回到賓館,已經是中飯時間。我折回自己房間,鬼使神差地又洗了一個澡,我坐在澡盆裡,觀察自己的手指。是的……有一點點黃色,是尼古丁浸的。最鬱悶的那陣,我一天一包,省吃檢用也要抽。要不是每個月我都交兩千塊給陳律師,弄得日子有些拮据,只怕抽得更狠。嗚嗚嗚,以前也不覺得嚴重,反正是自暴自棄。可是,現在,現在不一樣了。
就這麼想着,煙癮又犯了。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開始發抖。頭痛、煩躁、精神渙散、脣焦口乾、坐立不安。我想到下午我還要翻譯圖紙,我需要煙來幫忙我集中精力。想到這裡,我去摸我的手袋,還好,還好,謝天謝地,還有一包。所剩不多,還有兩支。我拿着手袋出大門往後。以前我總在花園門邊吸菸。花園當着大門,人來人往,影響不好。大門背後有兩個巨大垃圾箱,一人多高。沒人願意在那裡久立,呼吸垃圾的氣味。那纔是吸菸的理想之地。
後門有一片空地,其實是個廢棄的停車場。我沿着賓館的大牆向左轉,聽見空地傳來一個男孩子的笑聲:“叔叔,往這裡扔吧!這裡!這裡!”
“你過來一點,眼看着球,別看我的手。”磁性的男聲,低緩卻清晰。
男孩子歡快地尖叫:“啊哈!我接到了!我接到了!叔叔,再來,再來!”
還是那個男聲:“這回我可扔得遠了。你得快些跑才行。”
“扔吧!扔吧!”
那時,是瀝川,半跪在地上,陪一個三歲的小男孩玩球。孩子的媽媽站在一邊,微笑地看。
“阿吉乖,咱們回家吃飯吧,不玩啦。叔叔都陪你玩了一個小時了。”
“不嘛,不嘛,我要玩!我不吃飯!”
“嗯,不可以不吃飯,不吃飯怎麼長大呢?這樣吧,咱們回家吃飯,吃飯媽媽帶你去公園,好不好?”
“不……不……不……”
“宋小吉!回家去!我都說多少趟了!”媽媽的聲音變了,臉也變了。
小男孩總算磨磨蹭蹭地牽着媽媽的手去了。
瀝川拾起地上的手杖,一手支着地,慢騰騰地站起來。看見我,“Hi”了一聲。
我沒理他,徑自走到垃圾箱旁邊,默默地站着,等他離開。就算我控制不住我的煙癮,我的道德修養也沒差到能當着肺炎病人的面吸菸的地步。
他偏偏不走,反而跟了過來。
“生氣了?”他說。
不理。
“越是生氣,越是要到空氣好的地方站着。這裡全是垃圾箱,空氣多不好。”
不理。
“哎,要吃糖嗎?我這裡有好吃的糖。要不要?”
不理。
他從荷包裡掏出了一個黑色的盒子。我一看,還是那個“吉祥通寶”牌戒菸糖。
“我試過,薄荷味的,挺不錯。……不喜歡吃糖?”
我拿過吉祥通寶,直接扔進垃圾箱。
他又掏出一個盒子,從裡面拿出一張薄薄的好像創可貼一樣的東西:“這是戒菸貼,牌子的名字也好聽,‘花樣年華’,你一定喜歡用。試試這個?好不好?”
一把奪過,又扔垃圾箱裡。
我惡狠狠地說:“你還有什麼?全拿出來,我好一次扔光。”
垃圾箱的旁邊有一道水泥石臺,幾級臺階走上去,便站在了和垃圾箱頂一樣的高度。這垃圾箱居然一間房子那麼大,需要專門的卡車來拖,一般的人扔垃圾時如果覺得太高,可以爬到水泥臺上去扔。
瀝川從地上拾起一根長長的樹枝,拉着我,一起走到水泥臺上:“來,小秋。我們看看垃圾箱裡有些什麼?”
搞什麼鬼啊。我們一起探頭往下看。
垃圾箱裡會有什麼?
垃圾。對不對?
雞蛋殼、剩菜、剩茶葉、破塑料袋、煤球、魚骨頭、豬骨頭、死貓子、雞毛、鴨毛、爛菜葉子、空罐頭、破玩具、斷了腿的傢俱、劃傷的CD、玻璃渣、帶釘子的木條、塑料花、發黴的米飯、土豆皮、黃瓜皮、爛西瓜、爛橘子、電線、木工手套、蛆、蒼蠅……
垃圾箱裡只裝了不到一半的東西,不是很滿。瀝川拿着樹枝在裡面扒拉。
我不知道他要找什麼,總之,我不說話。
扒拉了半天,他用樹枝挑起一片很大的包菜葉子,上面爛得千瘡百孔,放在我的眼前晃盪。
“這是什麼?”
“如果你繼續抽菸,幾年後,你的肺就變成這種樣子。怕不怕?”
“怕什麼?這樣子挺好看的。”我說,“有什麼不妥?”
某人氣結。
半晌,他盯着我的臉,一字一字地說:“小秋,看來你是要逼我走向絕路。要麼,你戒菸。要麼,我從這裡跳下去。”
目光很有殺傷力啊!
我眨眨眼:“你跳,儘管跳。——這垃圾箱正好沒蓋子。”
瀝川有潔癖,不是一般的潔癖。他一天要洗好幾次澡,不喜歡碰任何髒東西。垃圾箱這麼髒,我纔不信他會跳呢。
我正這麼想着,就聽見“撲通”一聲。
這人真的跳下去了!
“哎!瀝川!”
瀝川戴着假肢,他絕對不可以做“跳”這種動作。我看着他,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他倒沒事,翻身坐起來,坐在垃圾裡,撿起一樣東西扔給我。
“接着!”
我連忙接住,仔細一看,是我剛纔扔下去的那包戒菸糖。
“一次兩顆。現在就吃!”
盒子是嶄新的,塑封包裝。我撕開塑封,將糖吃了下去。
“你摔傷了沒有?我拉你上來!”
“不上來!”
“……我已經吃了糖了。”
“你發誓!發誓戒菸!”
“我……發誓。”
“口說不算!你都說過了!說過了又反悔!”
“我沒說過!”
“昨晚上你說的!”
“那是做夢。夢話不算!”
“請問,某人把腳丫子伸到我面前,說:‘瀝川,脫襪子!’這是不是夢話?”
昏倒……無語……有這麼香豔嗎?……超級鬱悶。
“我投降,我戒菸。我發誓。蒼天在上,我,謝小秋,終生戒菸,如果做不到,就讓我惡虎掏心、五雷轟頂!”
“把圍巾扔下來!”
要圍巾做什麼?我解下絲綢圍巾,扔下去。他用圍巾繞住自己的手腕。
圍巾是深藍色的,我看見一團溼溼的東西浸出來。我的心,開始咚咚地跳:“瀝川……你的手,是不是在流血?”
“不是。你走吧。”
“我拉你上來。”
“你拉不動,去叫René來幫我。”
我悄悄地溜回賓館,假裝鎮定,不敢驚動別人。我敲開René的門,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