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_分節閱讀_40

了,Alex要找我算帳了。”

我收過模型,關上房門。果然聽見瀝川和René在走廊上爭了起來,法語。超級鬱悶啊,當年爲什麼就是賭了那口氣,二外沒選法語呢?不過,如果我真的學了法語,瀝川該用德語吵架了,我還是聽不懂。

我縮在房間裡準備明天的翻譯資料。經過一週的專家審定,相信C城區改建的方案已達成諸多共識。入圍的最後四家誰能奪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明天上午十點的終審會議。會議上,將由每個設計公司的首席設計師先作最後三十分鐘的陳述和答疑。然後,退席,由專家團進行最後評議,確定此標的最終人選。

那三十分鐘的陳述是瀝川自己用英文寫的,然後我又譯成了中文。我修改了一些詞句,讓全文讀起來更加接近口語、更有詩意、也更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瀝川曾經受過專門的朗誦訓練,申稱自己做過學校廣播臺的播音員。他最擅長朗誦的是莎士比亞。能將手頭上的無論什麼東西,產品說明書也好、新聞頭條也好、業務報告也好,讀得聲情並茂,催人淚下。以前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他經常幹這個事來逗我,用中世紀腔的英文來讀牛黃解毒丸的說明書,笑得我滿地打滾。我們的交流全在email裡進行,純粹是工作間的討論。瀝川的落款有時還加個“take care,”企圖顯示點人情味。我的email則既無落款,亦無署名,就事論事,無一餘字。

Final presentation說來就來。

瀝川的陳述排在最後。在此之前,很多人被田小剛眩目的“帝王式”設計弄得悚然動容、印象深刻。作爲專職翻譯,我被安排坐在瀝川的身邊,以防評委提問時,會有他聽不懂的問題。我聽見瀝川用冷靜清晰的嗓音說:“……CGP一慣推崇持久、保值的現代建築風格。我們的設計忠實於結構的合理與多樣化,並與當地特色鮮明地結合在一起。不在裝飾性的部位表現短壽的後現代口味,亦不靠營造激情來打動觀衆。在設計理念中我們融入了道家返樸歸真的思想,並在山水詩的意境中尋求中華古典精神的再現。……”

瀝川把我寫的中文一字不漏地背了下來,相信在座的人都被他抑揚頓挫的聲調、聲情並茂的解說給打動了。我坐在臺上,一直注意觀察田小剛的表情。實際上,外行如我的人都聽出了田小剛設計的主要問題。他在劇院的外觀效果上下了太多功夫,使劇院在日光下看上去燦爛而驚豔。可是瀝川卻把主要的用心放在燈光上。劇院的活動畢竟是夜間的。瀝川一面講解,一面調暗室內燈光。René的模型在幾十個小型射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恍如仙境。充分地體現了瀝川想要的夜間效果。

接下來,是答疑時間。開始的幾個問題很簡單。我幾乎用不着翻譯,瀝川用簡潔的中文一一解釋。緊接着,有一位評委問道:“王先生,請問,你的C城劇院,也就是這個鵝卵形的建築,究竟體現了怎樣的道家思想和山水精神?”

這個評委在建築界人稱“殺手”。他在本行業有很高的聲望,卻一向以刻薄尖銳聞名。他曾給第一個陳述人——也就是佳園集團的田小剛——出了一個大難題,弄得他當場沉默兩分鐘,兩分鐘後纔開始迴應。答案還不盡如人意。

我聽見瀝川說道:“評委先生,這個鵝卵形的方案是我在細讀東晉山水詩人謝靈運的詩歌中找到的靈感。”

他的表情完全鎮定,可我卻從他的話音中聽出了一線憂慮。他顯然擔心這個人會在這個問題上作過多糾纏。畢竟瀝川長在國外。畢竟,誰都知道,他不大可能懂太多的中國古詩。尤其是以堅奧、隱晦、用典和詞藻著稱的謝詩。

“那麼,請問王先生,究竟是哪一首謝靈運的詩給你帶來了靈感呢?”那個“殺手”半笑不笑地看着他,追問。

只聽見瀝川答道:“諸位不要見笑。我是外邦人,雖然我努力學習中文,我的中文水平還沒有達到足夠的深度,可以全部領會中國古典詩歌的精妙。所以,爲了更好地完成這次設計,我請我的翻譯謝小姐將謝靈遠的詩歌譯成了英文。相信我,謝靈運的詩,即使是用英文來讀,也很優美。我記得我是在這樣兩句詩中得到的靈感:

Cliffs are steep, mountain ridges

crowded together,

Islands wind around, sandbars are

joined one after another.

White clouds embrace the secluded rocks,

Green bamboos charm the clear ripples.

我覺得,前面兩句的描述很適合C城區在溫州的地理實況,而後一句則直接啓發了我的設計。”說罷,他轉身向我,說:“謝小姐對中國古詩造詣很深,我請她來告訴大家中文的原文。”

奶奶的,一塊燙手的熱山芋,就這樣扔到了我的手上!

我站起來,鼓着兩個核桃眼,向衆人微微一笑:“王先生朗誦的這首詩,出自謝靈運的《過始寧墅》。原句是:“巖峭嶺稠疊,洲縈渚連綿。白雲抱幽石,綠筱媚清漣。”

瀝川接過我的話頭,繼續說:“謝謝謝小姐。我所設計的正是一塊這樣的幽石,灰色光滑的表面,可以倒影天空的雲彩,既體現了‘白雲抱幽石’的詩境,又與‘清漣’山莊的名稱相呼應。同時也是對謝靈運這位在溫州寫出了‘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樣絕世名句的山水詩人表示敬意。”

他話音剛落,衆人居然鼓起掌來!我看見田小剛的臉變成了黑色。

所有陳述人全部講完之後,大家都退到偏廳等待最後結果。

過了十五分鐘,評審團的主席謝鶴陽市長從大門中走出來,徑直握住瀝川的手:“王先生,評委一致投票同意了CGP的設計方案。祝賀你們。”

結果在大家的預料之中。

瀝川笑着和他握手。我一直緊緊地跟着瀝川,生怕那個謝市長說的普通話瀝川聽不懂。

寒暄了一陣,謝鶴陽將瀝川一路送出大門。在大門口他忽然說:“王先生,你去過楠溪嗎?”

“沒去過。”

“我出生於楠溪的鶴陽古鎮。是謝靈運的後人,所以對你的方案倍感親切。當然,我個人的意見不能左右評委的投票。不過,你的陳述讓我們重新體會到了中華文明永恆的魅力。”

“謝市長,我也是中華的後人,我對祖先的文化倍感驕傲。”

接下來的話,我們更想不到了。

謝鶴陽說:“那天的元旦晚宴,謝謝你照顧我的母親。她到現在還唸叨着你。”

“您……的母親?”

“家母姓花,是浙江美院的退休教授。”

那個帶假牙的老太太!

瀝川在車上接受了衆人的祝賀,謙遜地說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回到賓館的時候,他又特地來謝我,說我的翻譯幫了他的大忙。要給我發特別的獎金。

我想了想,忽然問:“我譯了那麼多首謝詩,怎麼你偏偏對這一首印象深刻?”

他微微一怔,說:“因爲你很少有拼寫錯誤,只有這一首,有個單詞你拼錯了。”

我是用word來自動進行拼寫檢查的。沒有紅線了纔會把文檔發給他。

因此,我不服氣,抱着胳膊,鼓着眼睛,說:“是嗎?不大可能吧。哪個詞拼錯了?”

“‘Ripples(波紋)’你寫成了‘Nipples(奶頭)’。害我琢磨半天,那個竹子和Nipple是什麼關係。”

窘。我大窘:“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豈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怎麼不可能,”他說,“你一向心術不正。”

31

我是南方人,不習慣乾冷的北方。因爲認識瀝川,我喜歡上了北京。畢業時候有去上海的機會——其實上海是我真正的老家——我都放棄了。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整個北京都瀰漫着瀝川的氣息。一別多年,每當我路過一個星巴克,或者每當聞到熟悉的咖啡味,都會心頭忽亂,莫名緊張,以爲會再次遇到瀝川。

現在,我即將離開溫州。因爲看見了瀝川,我對溫州依依不捨。

René說,在瑞士小鎮的街頭散步,會有老人上來和你說話,聽不懂的語言,請人翻譯了才明白,老人只是想和你握握手,並祝你度過愉快的一天。過十字路口,爲讓一個不識路標的行人,汽車會猛然剎車,停在離你十尺的距離。在美國,同樣的情況,司機早就破口大罵了,而瑞士人卻會好脾氣地向你笑一笑,揮揮手,給你讓路。“Swiss people are freaky nice!”

除了瀝川,我唯一認得的瑞士人,就是網球名星羅傑·費德勒。我覺得瀝川的笑容和費德勒非常相似:很溫和,很善意,很謙遜,沒有狂喜的姿態,有一點點保留,有一點點羞澀。

中標當天的晚上,大家去了這個城市最豪華的酒樓慶賀。很多人都喝高了,René喝了半瓶五糧液,喝趴下的有包括張總在內的五六個。只有瀝川,在霽川的嚴格監督下,滴酒沒沾。

除了服務員,我是這羣男人當中唯一的女人,大家動不動就把我當秘書用。據說以前的朱碧瑄也是這樣。我得提前到場安排菜單,和經理談酒水的價格,包包裡揣着公司的支票。所以,雖然我也愛酒,在這種場合下發酒瘋是不合適的。我只喝了一杯乾紅,非常節制。

吃完飯,喝趴下的人全被出租車送回了賓館。沒喝叭下的,留在KTV包房K歌。我可不想擠在一大羣半醉的男人當中,給他們當免費三陪。於是說我有點犯困,擔心明天會暈機,想早點休息,和江總打了個招呼,溜之大吉。

我從洗手間出來,在門口碰見了瀝川。

“你回賓館嗎?”他問。

“……不回。”

“要不要叫輛出租車送你?”

“不用,我散步回去。”我穿着件羊毛短裙,裹着件很厚的披肩。溫州的冬天其實並不太冷。

我的眼睛依然是兩個核桃,一副一觸即發的樣子。

他沒有堅持。

酒店的門是那種金色的不繡鋼十字大轉門,推起來非常沉重。我悄悄地想,瀝川的腿不方便,走這種轉門會很吃力。

所以,走到門口時,我突然說:“等等,還有別的門嗎?——我不喜歡走這種門。”

“Claustrophobia (幽閉恐懼症)?”他轉身問我。

“不是……”

目光一個來回,他就猜到了我的用意,策杖徑直地走進門去。我尾隨而至,將轉門輕輕拉住,不讓它轉得太快。

他的行動在轉門中果然有些遲緩。不過,他很快就出來了,我也很快跟了出來。

走到露天的臺階,他對我說:“以後,像這種情況,讓我走在前面,行嗎?我是男士,門很重,理當由我來推門。”

鬱悶啊。

“不說是,女士優先嗎?”我反問一句。

“如果門已經轉動了,你可以先走。我來殿後。”

“不會吧,這都是哪個年代的規矩啊?”看他一本正經地囑咐我,我只想笑。

“不是什麼規矩,只是讓你更加方便,如此而已。”

“說到方便,我倒覺得,應當是行動方便的人照顧行動不方便的人。”頂嘴,翻白眼。

“謝謝提醒,我行動很方便。”不示弱,一句話塞死你。

說罷,他揮手叫出租。看見他坐進去,我也鑽了進去。

“不是說,要散步回去嗎?”他問。

“前面有個關廟,一直想去看看。今天正好順路,你陪我去吧。”

他冷冷地坐着那兒,弄不懂我的意思,乾脆一路都不說話。

我對司機說:“勞駕,司機先生,關公廟前停一下。”

車開了不到十分鐘,關廟就到了。我和瀝川一起下車。

很小的廟,卻有很好的香火。門前一排大紅燈籠。當中立一丈許木人,手拿一杆大刀。面如重棗,長髯飄拂,氣概威武,頭頂有四個大字:“義炳乾坤”。

齊膝高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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