檻,瀝川進去的時候,很有些麻煩。他不得不用手將是假肢的那條腿擡起來,才能越過去。我們一起來到關公面前。
我點了三柱香,對空搖拜,唸唸有詞,然後說:“瀝川,聽說過《三國演義》嗎?”
“聽說過。”
“知道劉關張結拜的事吧?”
“知道。”
“瀝川,我要和你結拜。”
“什麼?”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
“我,謝小秋,要和你,王瀝川,結拜成兄弟。”
目光轉向迷惑:“爲什麼?”
“你知道,以我們現在的情況,兄弟關係要好過同事關係。”
他搖頭:“不明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同事關係,同事可以在任何時候發展成戀人。你肯定不希望我們的關係朝這個方向發展,對不對?”
他點頭:“對。”
“所以同事關係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我看着他的眼睛,不讓他移開目光,“可是,兄弟就不同了。兄弟是不能發展成戀人的。如果那樣的話,就成了亂侖。亂侖的事,你我肯定不會做,對不對?”
他冷眼看我,不吭聲,不接話,猜想我在耍滑頭。
我不理他,繼續說,聲情並茂:“想當年,劉關張三人義結桃園,以烏牛白馬爲祭,發誓此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每次看到這一段,我都特別激動。”
瀝川皺眉,好像我是個外星人。
不管那些,三柱香塞到他手上,我對着木人朗聲發誓:
“蒼天在上,黃土在下,我謝小秋與王瀝川,於今日此時,關帝面前,結成兄弟。從此之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皇天后土,實鑑此心,背義忘恩,天人共戮。”
是的,諸位看官,我在重複某個武俠小說的情節。武俠小說我看得太多,究竟本出何處,一時想不出來。我覺得,我和瀝川的問題,現代方法解決不了,只能更換成古代情境。所以我選擇了這個地方:古廟、古像、古老的線香、古老的香爐。在充滿古意的蠟光中,短暫地穿越一把。從古到今,多少人是演着戲來談愛,而我卻是爲愛而演戲。想想看吧,我有多累。
我慷慨激昂地念完誓詞,卻發現瀝川側着身子,在一邊看我,連連冷笑。
“我是男的,你是女的,請問,我們怎麼會是兄弟?”他說。
說罷,將手頭的線香掐了,扔進香爐。掏出手絹來擦手,打算要走。
瀝川這人,外表溫和,內心倔強,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休想回頭。
“等等!”我拉住他,“這正是今天要你來的目的。只要你和我結拜了。我發誓,從今往後,我在你面前,只是男人,不是女人。我跟你,是雄性之間的關係。”
面前人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大大的V字:“雄性?”
“你當然知道,人與人之間,有很多種關係,戀愛只是其中的一種。對我們來說,它可以變得重要,也可以變得不重要。如果把這一層關係砍了,我們之間就會很輕鬆。所謂忍一時風平浪靜,進一步粉身碎骨,倒不如退一步海闊天高。你說呢?”
我舔了舔嘴脣,都不知道這話是怎麼冒出來的。其實,我一點也不想這麼快就昇華了。
可是,瀝川顯然被我這一大串排比句搞糊塗了。
我繼續苦口婆心:“如果你和我結拜了。我就有了closure。我向你保證,我馬上走向新生活,馬上開始找男朋友。然後,戀愛、結婚、買房、生子、孝敬公婆、購買養老保險,過上幸福完美的家庭生活。”
他聽得有點發呆,看着我,半天說:“你保證?你真的能保證?”
“笑話!當然了!關爺爺是什麼人?關爺爺是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撒謊,不怕天打雷轟啊?”我用力拍了拍瀝川的肩膀:“瀝川,你們瑞士人一向也挺豪爽,你爽快點,別給你們的文化抹黑,好不好?”
老實了。
瀝川以爲這是中華民族的一個古老傳統,老老實實地跟着我在關爺爺面前發了誓。
“從今以後,你是我老大。你得罩着我哈。”
“無論我們是不是兄弟,”瀝川瞪着大眼睛,很真誠地對我說:“我永遠罩着你。You can always count on me.(你總可以指望上我。)”
瀝川不是基督徒,卻有所有喜愛中國文化的老外都改不了的毛病:對咱們的文化熱愛到五迷三道的地步。比如,瀝川對我們的佛教建築讚不絕口;見有什麼宗教儀式,就虔誠禮拜,生怕別人當他是外國人。
這話他說得出自肺腑,我聽得心潮澎湃。要知道,不論是戀人是朋友是兄弟,誰對你說這句話,都不容易。
下面這句話,是從我口中激動地蹦出來的,絕對不是月亮,絕對不能代表我的心:
“瀝川,你還是回瑞士吧,不必惦記我了。俗話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你只要記得不時地給我發個email就行了。”
他看着我,神態很有些吃驚:“你?——讓我回瑞士?”
“嗯。”我吸着冰涼的空氣,鼻子酸酸的,心中的那根弦就要斷掉了。索性,爽他一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新年新氣象,你說的,對吧?”
他站在那裡,半天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嗯”了一聲,說:“走吧。”
過門檻時,我扶了他一把,他沒有拒絕。
臨上車了,他忽然說:
“小秋,你變雄性別變得那麼快好不好?——好歹給我個過渡期。”
我幽幽地看他,心很痛很痛:“瀝川,現在你是不是輕鬆了一點?”
他沒有回答。
一夜穩睡。
第二天,收拾行李,大家坐飛機,兩個小時之後到達北京。
親人們早已擠在人羣之中。一陣擁抱,各回各家。
René 和霽川直接轉機回瑞士。瀝川說溫州工程剛剛開始,還有許多跟進的設計,點明要他來做,他會留在北京。
我們一直走在一起,約好一起叫出租車。可是,剛走出人羣,我就聽見有人叫我。
“安妮。”
循聲一看,是蕭觀。
好久不見,我有點不敢確信站在我面前的那個人就是蕭觀。麥色皮膚,大冬天穿着短袖,露出粗壯有力的雙臂。我對蕭觀的印象一直都是成功的文化商,一直不是肌肉男。但今天,我覺得他身上洋溢着節日的喜氣,洋溢着過人的精力。他穿着一套白色的網球衫,揹着一個巨大的網球包,好整以暇地等在一邊。
“蕭總?”
“剛打完球回來,順便來接你。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王瀝川先生。”他伸出手,和瀝川握了握,很熱情,很老練。
“您是——”
“蕭觀。來自九通翻譯。安妮現在的人事關係還在九通。所以——我和你,都算是她的上司。”
“蕭先生,您好。”
“我和貴公司的江總、張總非常熟,除了翻譯,我們還有其它的業務聯繫。我也做一點房地產。這是我的名片。”
爲了雙手接這張名片,瀝川放下行李,又放下手杖。
“對不起,我沒帶名片。下次一定補上。”瀝川說。
“聽說,溫州的那個項目,CGP已經中標了?”
“是的。蕭先生是消息靈通人士。”
“以前在國家通訊社工作。恭喜恭喜!安妮表現不錯吧?”
“非常好。謝謝你們推薦她來CGP。”
蕭觀擺擺手,笑着說:“九通和CGP是什麼關係?當然是給你們挑最好的。王總有車接嗎?我可以開車送你。”
“謝謝,不用。我自己坐出租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客氣把安妮拐走了。”蕭觀大大咧咧地搶過我的行李,提在手中。
“沒問題。安妮需要好好放鬆一下。”瀝川淡淡地說,“再見。”
“再見。”
* * *
在停車場的路上蕭觀說:“安妮你受什麼打擊了,眼腫成這樣?”
“馬蜂蜇的。”
“嗤,撒謊也要講科學,冬天哪裡有馬蜂?不是哭鼻子哭的吧?什麼事那麼嚴重,讓你哭成這樣?”
“不關你的事。”心情不好,討厭他窮追猛打。
“給你發了郵件,不見你回。對我這個上司也太怠慢了吧。”他打開車門,示意我坐進去:“發現沒,我換了量新車。”
是輛奧迪的小跑車,散發着真皮的氣味。
“哦。是嗎?”不記得他以前開的是什麼車。
“纔買一個星期就吃了兩張單子。”
“爲什麼?”
“超速。”
然後,他講了足足十五分鐘的奧迪。各項性能,各項指標,和其它同類車子的比較,我聽得索然無味。
“那個王瀝川,你跟他熟嗎?”
“一般,工作關係。”
“他這人好說話嗎?”
“還行吧。不大瞭解。”
“我在這裡有個工程,錢湊得差不多了,想拉他進來做個投資。主建築也想找他設計。”
“那你得自己去約他談。”
“先不着急。”他說,汽車一拐駛入一道小街,“這裡新開了一家蘇菜館子,聽說師傅手藝不錯,一直想來嘗一嘗,我老家在蘇州。你感興趣嗎?”
“怎麼好意思讓你請客?”
“別客氣。”
停了車進飯館,我沒精打彩地跟着他。放眼一看,門面不大,裡面裝修異常考究。服務小姐穿着清一色的緞面旗袍。
其實,除了瀝川,蕭觀是第二個單獨帶我出來吃飯的男人。不得不說,這個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一樣千姿百態。我不禁想起了瀝川要我move on的那些話。然後,我在心裡不停地對自己說:move on,move on,move on……
菜單來了,蕭觀問我要點什麼。我對蘇菜沒什麼印象,就讓他替我點。他三下五除二地點好菜,點了酒,我本來沒胃口,蘇菜又帶點甜味,我向服務員要了辣椒醬。
“對不起,忘記問了,你是哪裡人?”
“雲南人。”
“雲南人,難怪喜歡辣椒。我是半點辣椒不能碰,一吃就嗆着。上次去一個朋友家,他太太是四川人,空氣裡有很重的辣椒味,我一進門就嗆住了,到樓梯口裡咳了半天才把氣喘過來。”
“那我以後離你遠點兒,我無辣不歡。”我看着他,半笑。
“所以辣椒醬是個好東西,以後下館子,我只要記得隨身帶上一瓶辣椒醬就行了。”
Ego這麼大,我沒話說了。
對吃辣椒的人來說,“辣椒醬”這三個字簡直是羞辱。我對辣椒可不是一般的愛吃,最愛秋天最後一季的辣椒,味重、勁大、辣起來嘴不疼胃疼。
接下來,他開始談這一年的國際新聞,美國股市、巴以衝突、原油價格、朝鮮核試驗、泰國軍變、歐盟對華政策。他在“薩達姆”的問題上停留了很久。然後,他又開始談體育新聞:意大利足球、NBA、一級方程式,在“網球”上停留了很久。我一個勁地聽,一個勁地點頭。真是好,省得看報紙。怎麼考研的時候沒遇到這個人,時事題都不用複習了。
“你平日主要以什麼爲消遣?”見我半天不吭聲,一個勁地點頭、吃飯,他不得不換了個話題。
“看電視、看書,睡覺……”
“你看《新聞聯播》嗎?”
“從來不看。”
他的下巴好像要掉下來了:“從來不看?你從來不關心世界大事?”
“不關心。我特狹隘。”
“那你怎麼考上的研究生?”
“保送的。”
“那你都看些什麼電視?”
“黃金時段電視劇,《中國式離婚》、《不談愛情》、有時看點武打片,類似周星馳搞笑的那種。”
他唏噓。
“你每天看報紙嗎?”
“看啊。娛樂新聞、家居、城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