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的公公周老爺和趙老爺是世交,他們身上的共同點太多了,愛國就是其中最明顯的一條,他們都選擇把自家的兒子送去參了軍。“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那時候當兵可不是什麼光榮的事,當日寇進入東北之後,老哥倆經過商量,決心將兒子們送到戰場上,期待着他們有一天能將日寇趕出華夏。周老爺家裡有親戚在南京政府就職,通過他,周老爺先後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周挺、周忍和趙家的公子趙孝純送都去參了軍。
趙孝純在杜聿明的第五軍,他作戰勇敢、聰穎好學,很快就被杜聿明提拔爲團長,西元1939年底,第五軍與日寇在華南展開了激烈的戰鬥,到第二年初終於取得了崑崙關戰役的勝利,但第五軍也爲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孝純就是在這次戰鬥中犧牲的。
消息傳來,趙老爺背地裡流了不少淚,當女婿嶽文提出要參軍的時候,趙老爺依舊非常支持。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趙老爺用《滿江紅》與女婿共勉,還是託周老爺的親戚,把嶽文也送到了第五軍。嶽文飽讀詩書,他的儒雅同樣受到杜聿明的欣賞,因爲對趙孝純的偏愛,嶽文同樣提拔很快。西元1941年中國遠征軍挺進緬甸,因爲英軍的撤退,遠征軍在緬甸遭到重創,第五軍被迫返回雲南休整。三年後再次投入緬北戰鬥,揭開了正面戰場反攻日寇的序幕,中國遠征軍爲解放緬甸、打擊日寇立下了赫赫戰功。嶽文犧牲在了異國他鄉,這時候,趙家人早已遭了日寇的屠殺,狂熱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給東亞人民造成的災難令人髮指,歷史警醒後人一定要防止他們再次擡頭。
迎春在夢裡像過電影一樣,從趙老爺、夫人、少爺、小姐,到包括劉三兩在內的家僕、長工都見了面,他們的面容都是那麼熟悉,他們誰也不跟迎春說話,彷彿根本沒有發現她的存在……
幹農活的人習慣了早起,四更天,劉解放就起牀帶着大黃出去了,迎春還在睡着,劉解放已經把粥熬好了。他坐在爐竈前,抽着菸袋,似乎在想着什麼,粥已經熟了也沒有注意到。大黃在院外的樹根底下撒完了尿,嗅着香味就來了,它低聲哼哼着,劉解放被它的叫聲帶回了現實,他給大黃盛了些稀粥,又摻和了昨晚剩的芹菜土豆條,這在大黃也算的上是美味了,它用舌頭貪婪地舔食着。
迎春被雞鳴吵醒了,她在夢裡走得好遠,渾身沒勁兒。農村的茅廁往往是城裡人最難忍受的地方,雖然迎春曾經是鄉下人,但多年的城市生活,讓她在如廁的時候還是強摒住呼吸。劉解放已經準備好洗臉水,洗漱過後,迎春就着醬蘿蔔條和鹹黃瓜喝了一碗粥,粥很好吃,不過菜就剩下了鹹這一種味道,一個鰥夫做的鹹菜有這樣的味道已經不錯了。
“老哥哥,我想求你件事,成嗎?”迎春見劉解放也吃得差不多了。
“臘梅,有啥你就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拼了這把老骨頭也給你辦。”
“我想讓你幫我把趙老爺家的墳給修一修。”
“行啊,不瞞你說我也曾有這想法,可手裡面的錢不夠。這個事我給你辦。你打算給趙老爺和大小姐他們分開,還是合在一處呢?”
“還就這麼都埋在一起吧,聽仲誠說遠征軍歸來的歸來,犧牲的犧牲,還有部分流落到了泰國和緬甸,姑爺是重情義的人,要是還活着,早就回來了。你一定好好修一修,不知道這裡修墳大概要多少錢?”
“‘窮搬家、富挪墳’,現在農村也有修墳的,據我知道的,有個兩三千塊也差不多了,主要還是石碑的材料和碑文的字數花費有差別。”劉解放還是比較瞭解村裡情況的。
“那你就挑最好的材料,墳後面也都用青石砌上,省着以後培土了。趙家現在就剩下二小姐的兒子,他離這裡也不近便,恐怕也沒多少機會來拜祭。逢着清明,老哥哥你就替我過來給燒兩張紙錢吧。”迎春想到自己今生再也不可能回來了,不禁有些悵然。
“那都好說,要不這幾年清明給我娘和媳婦燒紙的時候,我也都給趙老爺他們燒幾張,用不了幾個錢。臘梅,碑文你有啥要求沒有啊?我是個粗人,也不懂這些。”這到把迎春難住了,“寫點兒什麼呢?”她尋思了一會兒。
“這樣吧,我看後面的碑文就寫八個字,全家抗日、一門英豪。”
“好啊,簡單明瞭,又是實情,臘梅可真有你的。”劉解放笑呵呵地誇道。
“你就別取笑我了,你還不知道我也是個肚子裡沒有墨水的人,這也是多年前聽仲誠說過的詞兒。”說着迎春從包裡拿出5000美金來。
“老哥哥,我這次回來,也沒換多少人民幣,這兒有5000美元,回頭你到城裡銀行換成人民幣好用。”
“美元,這5000美元能換多少人民幣啊?”
“大概兩萬多點兒吧。”迎春故意含糊些
“啊?用不了,你留下這麼多錢做啥?”
“剩下的給你修繕修繕房子,再買頭牛。”
“我修房子留給誰呀?我還不知道自己能活幾年呢,我可不要你的錢。”
“剩下的就當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吧,想當年咱們窮的時候就是要好,那時候你有啥好吃的、好玩的總惦記着我,這麼多年不見,妹子如今日子好過了。再說,我這一走,下次見面不知是何年何月,就算妹子給老哥哥買點兒見面禮吧,咱們之間還見外嗎?”
“還是算了吧,銀行的門我都不知道衝哪兒開。”
“這樣吧,我看帶我來的那個小郭還是很靠得住的,回頭我跟他說,讓他帶你去辦吧。”迎春想起了郭建軍。
劉解放終於還是拗不過迎春,“好,我聽你的,回頭剩下的錢,我買頭牛。迎春我給你也準備了一份禮物。”劉解放拿出了一個小玻璃瓶,瓶裡裝着家鄉的黑土,這是早上劉解放出去剛裝的,新土看上去鬆軟潮溼,這是家鄉的溫度。“我也沒什麼送你的,想來想去,還是送你一瓶家鄉的泥土吧。以後你想家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恩,老哥哥,家鄉的泥土重過金銀啊。”迎春對這個禮物很滿意,她把這小瓶土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包中。
是該走的時候了,大黃還是陪着劉解放一同把迎春送到村口。小郭開着那臺軍綠色的212吉普車也到了。
“小郭,我還有件事兒得麻煩您,我這趟回來沒換多少人民幣,我給這位老哥哥留了些美元,他這個年歲也不知道如何兌換,麻煩您抽空帶他去兌換一下,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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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個啥事啊?您不用客氣,這樣,我今天先送您,等明天我就帶老爺子去辦。老爺子明天我還開車來接你啊。”小郭衝着劉解放笑呵呵地說道。
迎春和劉解放彼此之間都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說,但到了分別的時候兩個人卻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說再見,恐怕再也不會見了;說祝福,他們如今都一把年紀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呢?劉解放朝着迎春點了點頭,一切似乎都盡在不言中。
“我走了,老哥哥你多保重吧。”迎春坐上車,從車窗裡伸出手和劉解放揮手作別。
“好,臘梅你也多保重啊。”
汽車很快就消失在了劉解放的視野裡,身邊的大黃搖着尾巴,輕聲地叫喚着,他還沒往回走,淚水就模糊了眼睛,人老了以後淚水已不再是女人的專利。
“趙女士,到江城的火車票一點兒也不搶手,我們到火車站就能買到,江城那邊我昨天已經打好招呼了,有位範媛媛同志接站,您要找的人在江城的廣源縣城裡,也不遠。”建軍邊開車邊向迎春介紹着。
“謝謝你,小郭。”迎春心裡滿是感激,這次回來她切實地感受到了祖國的熱情,這是她不曾想到的,她對大陸政府給臺灣同胞的善意心生敬意,如果沒有人幫助引導,自己還真不知道這趟大陸之行要費多少周折呢。
“別客氣,我們是老鄉啊。”
窗外公路兩旁的樹成排筆直的聳立着,稻田裡農民正忙着插秧,故鄉的變化真大呀,但是這山、這水、這田還是老樣子。如果說回來的時候因爲緊張她已辨識不出家鄉了,那麼現在放鬆的狀態下她又找回了故鄉的感覺。上一次離開,她不曾料想重回故里要等這麼久,所以未曾糾結;這一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心中不禁悵惘。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這又是二小姐教給文成的一首古詩。如今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城裡的桃樹爭相鬥豔,一陣微風吹過,落英紛紛。故鄉的山水再美也比不上故人更讓人懷念,如今熟悉的故人都已辭世,家鄉便少了許多溫度。曾經她是這裡的主人,如今她已是匆匆過客。看着窗外欣欣向榮的景象,心裡泛起了一絲莫名的愉悅。故鄉對於她是回憶、是離愁,但在這一刻,所有往昔苦澀的記憶已經隨着一江春水悄然東流,留下的只是她對故鄉的祝福,是對家鄉百姓幸福生活的信心。
世界上最任性的恐怕就是時間了,我們在時間面前從來都只能任由它帶着我們飛速地奔跑,匆匆地跑過春又跑過秋,當迎春的思緒還在留戀故鄉的時候,車已經來到了火車站的停車場。
“趙女士,你等一下,我進去買票。”
“多少錢,我給你。”迎春忙掏錢。
“不用了,領導交代,火車票的錢我們出。”建軍的動作可真麻利,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走出去了。
火車站前熙熙攘攘的人羣,也讓趙迎春對此次大陸之行感觸良多,大陸的發展確實出乎她的意料。
“趙女士,火車票買好了,距離發車還有半小時,我帶您到候車室去。”
“小郭,車票多少錢?我給你。”迎春拿出了好幾張大團結,他還想表達一下自己的謝意。
“您真的不用客氣,領導交代了,回去給報銷。”
“我這次可是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小郭這錢你拿着,給女朋友買點兒東西。”
“趙女士,您別見外,不管您走到天涯海角始終都是咱們家鄉人,還希望您回去跟臺灣同胞多介紹家鄉的變化,也希望您的家人和朋友能回來投資、做客。再說,我也不能收您的錢,咱們可是有規定的,要是讓領導知道了,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建軍的臉上似乎永遠都充滿了微笑,這樣一個陽光的青年,怎能不討人喜歡呢?
“那好,你把地址留給我,我回臺灣的時候給你郵一些臺灣的特產,臺灣好吃的東西可多了。你要是再推辭就是不拿我當朋友了。”迎春假裝生氣的樣子。
“好好好,那我就先謝謝您了。”建軍給迎春留了地址後就把她送進了候車室。建軍的朝氣給趙迎春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這讓她對家鄉的未來充滿了期待,可眼前候車室裡髒亂差的景象,也着實讓她感到這裡的管理水平和羣衆的素質真的還需要提高。
建軍沒有把迎春送上站臺,迎春檢票之後,回過身來和建軍揮手道別。她很快就在火車上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車上的人多的很,車廂裡吵雜的聲音讓她很煩躁。老年人總是喜歡清靜一些的,建軍買的是靠窗的位置,她靜靜地坐着,向車窗外望去,火車徐徐地駛出了站臺。此刻迎春的思緒已經從故鄉跑到了他的乾兒子身上,“文成現在會是什麼樣子呢?他爹還在不在?他們還會記得我嗎?”
馬昊天可不是個省油的燈,老話說“三歲看老”,還在他小時候,就顯露出了“混世魔王”的特性。
作者的話:感謝大家耐着性子將這一回堅持看了下來,這一回的鋪墊和過渡,要到本文結束的時候,您將發現這一回的草蛇灰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