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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雒陽到穎川並不遠,也就三百多裡,快馬奔行,不過三四日,正因爲近,馬悍纔敢來一個穎川行。這一次,他只帶一隊狼牙飛騎隨行——不是他不想多帶,他親領的一百重騎與一百飛騎,已不是單純的白狼營騎軍,而是身負護衛天子的禁衛護軍。如果他帶走太多,必然會引起衆臣不滿與天子憂慮。五十騎,算是上限。
周倉、烏追、韓希等都請求率兵隨行,不過俱被馬悍否決。眼下他手頭兵少將寡,守關尚且勉強,怎能讓這些守關將領給自己當隨從?
對於此行的安全,馬悍並不擔心。轘轅關離陽翟不過二百里,守將烏追麾下多爲騎兵,但有所需,飛鷹傳書,一日夜便可有三百騎馳援抵達。馬悍相信,只要手頭有三百白狼悍↑騎,不敢說縱橫馳騁,但若想要走的話,天下沒幾支軍隊能攔得住。
馬悍率精騎護送隨行,對蔡昭姬而言,當真是意外之喜。這不僅是安全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馬悍所代表的身份,對其父殯殮之禮堪稱一種高規格。而昭姬之所以等到如今才扶柩南下,蓋因等她那位上黨之妻的妹妹。畢竟這樣的大事,姊妹缺一不可。
昭姬之妹明姬,模樣與乃姊並不肖似,圓臉白膚,體態豐腴,滿頭珠翠。衣飾華麗,有車馬代步,隨行有十餘僮僕及二十護衛騎士。
由於是扶柩而行,姊妹二人俱披麻衣,半日乘車,半日扶柩,飲食也以素食爲主,以示誠孝。
馬悍與隨行狼騎則收起兵甲,裝束一如普通護衛,但行動卻嚴格遵守行軍方式:十騎前出十里爲前哨。十騎後掇五里爲斷後,左右百步各十騎遮斷,倚傍左右的,則是十騎與兩名鷹奴。以及一位並不屬於狼牙飛騎的帳下督,賈璣。
賈璣是自行請求來的,馬悍知其心意,看在老賈的面子上,便也同意了。
如此一路緩行,兩日之後纔出轘轅關。烏追親率百騎護送出三十里,直到嵩山腳下才返回。隊伍沿嵩山山脈穿行,順穎水而下,又行兩日。抵達陽城。
陽城本是上縣,戶口最盛時曾達五萬餘口,不過在初平二年,李傕曾縱兵大掠穎川。荼毒百里。當時荀彧若非早有預感,及時遷徙家族,只怕早已成爲刀下之鬼。穎川世家與李傕結下的仇。不可謂不深。從這一點也可看出,得罪了天下士人的李傕,也只能猖獗一時而已,敗亡是早晚的事。
歷史上曹操與李傕無怨無仇,卻下手如此毒辣,夷其三族,除了天子銜恨之外,很難說這其中沒有荀彧的報復因素。
陽城已是斷垣殘壁,野無遺矢,自非久留之地,隊伍加緊南行,終於在第六日抵達箕山。過箕山便入陽翟,而當年蔡邕相中並買下的一塊風水寶地,就在箕山第一峰逍遙嶺。事實上,後世蔡邕之墓,就在陽翟(今河南禹州)、箕山、逍遙嶺上。
這幾日以來,馬悍一直壓着行程速度,逢山開道,遇水搭橋,對蔡邕這位大儒靈柩,表現出足夠的敬意。而賈璣更是鞍前馬後,照顧倍至。以至明姬看這二人的眼神都是怪怪的,私下問乃姊,這是什麼情況?一個是衛將軍,一個是小卒子,尊卑通殺,姊姊的吸引力也太大了些吧?
昭姬也不分辯,只是指了指靈柩,明姬吐吐香舌,乖乖閉口不言。
箕山,形如箕斗,山高百仞,仰俯之間,峰巒如屏,穎水奔流。背山望水,從風水學上說,的確是個殯葬寶地。
馬悍手握天子詔書,主持蔡邕葬禮,規格按亭侯的級別下葬——這一點尤其令蔡氏姊妹感激,望着那個忙忙碌碌指揮的身影,姊妹二人不約而同生起一抹恍惚,彷彿那纔是這場葬禮的男主人。
正所謂人多好辦事,他們這一行七八十人,設靈搭棚,掘坑下葬,四壁嵌石,封土立碑,不過兩日功夫便完成得七七八八。
日暮黃昏,當衆軍士或飲馬清洗,或埋鍋造飯,炊煙裊裊之時。山頂之顛,響起一陣叮咚悅耳、幽怨哀婉的琴聲。淙淙琴聲中,伴以婉轉清麗之洞蕭。絃聲哀怨,蕭聲幽幽,琴蕭合鳴,令人傷懷。
縱是那些不解音律的軍漢,也不由得停下手裡的活計,側耳傾聽,心有慼慼焉。
馬悍坐在一塊大石上,雙手按膝,默默注視墳前那對撫琴奏蕭的姊妹花。身側不遠處侍立着賈璣,這個弱冠青年已聽得如癡如醉,手掌不斷擊旁側石塊,掌心通紅亦兀自不覺。
這時有狼騎哨探悄然靠近,向馬悍低聲稟報:“將軍,有一士子裝束之人,帶着幾個僮僕,從另一側山上下來,正循琴蕭之聲而來。要不要……”
馬悍沒有說話,豎掌擺擺手,哨探躬身退下。
少傾,山道上出現一高冠羽衣之士,年約四旬,身量瘦長,容貌清奇,鬚髮黑亮。此人行於山道,從容不迫,衣裾飛揚,大袖飄飄,令人望之心生好感。
馬悍望見,伸手招了招,而那高士也不認生,徑直走來,向馬悍欠了欠身。其身後僮僕蓐草的蓐草、鋪席的鋪席,恭恭敬敬請其入坐,而那高士則是一副理所當然之狀,顯然是養尊處優慣了的世家子。
琴蕭清音,空谷環繞,高士捻鬚閉目,隨着幽悠的清音搖頭晃腦。直到一曲終了,方輕輕一嘆,向馬悍點點頭:“二位夫人琴蕭合璧,端是動人,夫子有言繞樑三日。不過如是。”
馬悍淡笑搖頭:“撫琴奏蕭者,乃是一對姊妹,一爲河東衛氏遺孀;一爲上黨太守正室,此行是爲其父遷徙骸骨。”
“啊,失言、失言。”那高士向馬悍致歉,忽爾似有所悟,脫口而出,“河東衛氏、上黨太守,莫非此處乃是蔡中郎之英靈?”
馬悍點頭:“正是。”
那高士啊了一聲,急步走到二女身前。先向墳塋敬拜一番,轉而對二女喟嘆:“在下潁陰荀悅荀仲豫,曾與先君有數面之緣,不想昔日一別,竟只能拜謁故人墳塋了。”
二女齊聲道:“原來是穎川荀門高士,失敬了。”齊齊下拜。
天下英才,七八在穎,穎川英才,半在荀門。雖然以後世的眼光看。這話誇張了些,但在彼時,天下士人都覺理所當然。馬悍沒想到,還沒進入陽翟。親赴穎陰,就碰到了一位荀門高士。
這位荀悅還真是高士,此人乃荀淑之孫、“荀氏八龍”之首、人稱“荀大龍”的荀儉之子,鼎鼎大名的荀彧之從兄。因厭倦漢末官場亂象。託病歸隱,寄情于山水間,時人多不識荊。故名聲不顯,唯有荀彧對這位從兄之纔多有讚譽。當然,荀彧所讚的是從兄的學識,而非謀劃之能,因爲這位荀悅所長爲治學。這一點,馬悍與之攀談之後,很明顯就能感覺出來。
這種有可能成爲大儒的人物,並非馬悍眼下爭霸天下所需的人才,但用來裝點門面,吸引天下士人歸附,倒是個不錯的招牌。馬悍表明身份之後,極力邀請荀悅前往雒陽:“方今天子還都,撥亂反正,銳意進取,廣召賢良,重振漢室。此正是先生爲國效力,大展鴻圖之良機,萬勿錯失啊。”
荀悅還真有些心動,他先前不願出仕,所厭者一爲十常侍之流的宦官,二爲董、李、郭之流的逆賊,眼下這兩者都退散了,又有當朝衛將軍力邀,此時出仕,正是其時。
馬悍趁熱打鐵,進一步鼓動道:“荀氏一門,英才輩出,天子聞名久矣。此次我出雒之時,天子曾面召,務必請荀門諸俊,偕歸上雒,面君建言興邦之策。不知此時穎陰荀門之中,尚有哪位大賢在隱?”
荀悅目注馬悍,撫須一笑:“荀門雖不乏才俊,但能助將軍成就大業者,無非文若、友若、休若、公達四人而已。”
果然不愧爲荀門中人,雖無王佐之才,卻不乏識人之術,一眼就看出馬悍所求的,不是他這樣的飽學之士,而是具有王佐之才的謀士。他所說的四個人,爲荀門最具謀士才幹的四子:荀彧(文若)、荀諶(友若)、荀衍(休若)、荀攸(公達)。
“文若有安邦之能,惜乎早投兗州牧曹公,爲其帳下謀主,與君無緣;友若長於舌辯,早年隨袁公起於渤海,憑三寸舌爲袁公輕取冀州,目下爲袁公麾下謀主,亦難附將軍;公達最爲大才,雖領蜀郡太守之印綬,然受阻於道,滯於荊州已數載,縱有投效之心,一時也難返轉;而休若則在上月接到文若來信,勸其投效曹公,休若已啓程上路,將軍晚了一步……”
馬悍懊喪地連拍大腿:“可惜,可惜……”
實際上馬悍真正可惜的,並非這個後世名聲不顯的荀衍,而是羈旅於途,遠在荊州的荀攸——這位纔是真正的一流謀士。
荀悅微笑道:“將軍倒也不必太過自責,有道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其實眼下陽翟就有一位不輸於我荀門四士之大才,將軍若得此人,當不虛此行。”
馬悍精神一振:“哦,這位大才是……”
荀悅豎指向天,悠然一笑:“天生郭奉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