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崇訣走近金鎖,矗立片刻嘴角蘊起含義不明的叵測笑容,腳尖輕輕點着金鎖道:“你都快死了,還要她做什麼…你我都不需要她了…”殷崇訣微微擡起腳尖,略一發力將金鎖踢到遠處,彆着手冷冷的看着奄奄一息的殷崇旭,壓低聲音道,“大哥,不要怪我…”
——“你…你…”殷崇旭絕望的歪下頭顱,不甘的憤怒眼神定格在了弟弟年輕邪惡的臉上…
殷崇訣跨過地上兄長的屍身,幾步走到案桌前,拂開染血的衣襟端坐在楠木椅上,徐徐展開案桌上明日就要宣讀的聖旨,摩挲着“皇太弟”三個字,陰寒的綻開笑容。
——“皇太弟…皇太弟…?”殷崇訣瑟瑟冷笑着,“我心中所求怎麼會只是一個皇太弟?予天下而言,也只得由我佔了大哥你的位子,你信我,我定會替你造福樑國萬民,綿延殷家千秋萬代的盛世,大哥你死得其所,也該瞑目的…”
御書房的門嘎然打開,一隻腳邁進門檻的殷坤看見長子一箭穿心的屍身,眼前頓的一黑,扶着門框差點癱軟在地,口中嗚咽着:“崇旭….吾兒崇旭…這是…怎麼了!”
殷崇訣急促的收起聖旨,箭步踏出重重跪在了地上,豆大的淚珠涌出了男兒的眼眶,哀聲哭道:“爹…大哥要殺我,大哥要殺我!大哥與我說,他根本沒打算做這個皇帝,他不讓崇訣領兵去救雍城,他決意把雍城,把整個樑國都拱手讓給柴昭!崇訣怎麼能允許他這樣做…大哥見我不依,就要取我性命,爹你看…”殷崇訣擡起頸脖露出被兄長掐的青紫的血痕,“大哥要殺了我…我被逼無奈…這才…失手…”
殷崇訣嚎啕大哭了出來,”爹…你殺了我吧!我錯手殺了自己的大哥…我罪該萬死!”
殷坤驟然喪子,就算再剛烈果決,畢竟也已經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哪裡吃得住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抱着長子漸漸冰冷的身體哀慟道:“崇旭,崇旭!你應爹一聲,看爹一眼…崇旭…”
殷崇旭已經聽不見父親的哭喊,死不瞑目的眼睛僵僵的定格在金鎖滾落的角落,滿是深重的憾意悔恨。殷坤哀嚎了幾聲,佈滿血絲的凹目看向了就要哭出死聲的殷崇訣。
“你…殺了你親大哥!”殷坤無力的發出微弱的質問聲,“他是你的親兄弟吶!”
“崇訣該死!”殷崇訣埋下頭顱嘶啞着聲音,“爹殺了我吧…崇訣絕不皺一下眉頭…甘願把命抵給大哥。”
“殺了你?”殷坤絕望仰頭道,“我殷坤生平只有你和你大哥兩個兒子,你大哥已死,若爹再殺了你…那我殷家便是絕了後,斷了根…你確是犯下滔天過錯…可爹…如何真的能再要了你的性命…”
“爹…”殷崇訣拉出殷坤的衣角痛哭道,“可崇訣殘殺手足,罪無可恕…還有何面目活在世上?就算爹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話語剛落,殷崇訣袖口滑出一把匕首,執着就往自己心口刺去。
殷坤眼疾手快一掌擊落殷崇訣手裡的匕首,脆聲一響匕首掉落在地滴溜溜的打着轉,“動不動就拿命兒戲…哪裡像是要謀大業的人!”殷坤忍着滿腹的悲痛厲聲喝道,“不準再說一個死字,爹只剩你一個兒子,你怎麼…能死…”
殷崇訣緩緩閉眼,抽搐着面頰也並不像是在做戲一般,他微微張開細細的眼縫,注視着毫無生氣的殷崇旭,少年兄弟一幕幕溫馨實意的畫面在自己眼前劃過,他此刻涌出的淚水,多半也是發自肺腑的真心。
有那麼一刻,他忽然有些後怕的悔恨,可他眼前又閃過鳳鸞殿那張金光熠熠的龍椅,心智爲何物他自己不再清楚,他急急的喘息着粗氣,他從未那麼渴望就要到來的黎明,太陽升起的時候,披上龍袍的人只會是——殷崇訣。
父子二人又無聲的垂了會兒淚,殷崇訣止住哭聲哽咽着道:“爹…天就要亮了…”
殷坤感受着旭日淡淡的光色,渾身卻如墜入冰窟一樣寒冷。
見父親不做聲,殷崇訣又低聲試探着道:“天一亮,便是登基大典…大哥如此…登基大典可要就此作罷…”
——“如何作罷!?”殷坤咬牙奮力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定下是今日大典,就是今日!崇旭也好,旁人也罷,殷家要屹立不倒,人心穩定,今日必須有人替崇旭坐上那張龍椅!”
殷崇訣抹了抹身上的血跡,悽聲道:“崇訣無能…”
“你若是再無能,爹還能指望什麼?”殷坤鷹目似要看穿眼前躲閃的幼子,“什麼都不必多說了,速速沐浴更衣打起精神,登基大典上,可不能失了皇者的體面。”
“爹…崇訣真的可以?”殷崇訣黑目幽幽亮起。
“莫不是你覺得自己做不到?”殷坤深邃的逼視着幼子。
“不是!”殷崇訣從從容容的站起身,挺直脊背應道,“在此關頭,崇訣更不能讓爹失望,也不能…讓朝臣和子民失望…既已鑄成大錯,便要將功補過…爹說…是不是?”
——“自然是如此。”殷坤強撐着要站起身,殷崇訣趕忙恭順的扶住父親的臂膀將他攙起,殷坤想抽出手,可他已經跪坐了許久,腿腳早已經痠麻,搖搖晃晃的身體哪裡還站得穩,怕是失了幼子的攙扶便是舉步維艱,只得按着他年輕有力的肩,不住的喘着虛弱的氣息。
刺目的日光滲入緊閉的御書房門窗,灑在了殷崇訣意氣風發的臉上,真真假假的哀慟已經揮之不見,滿滿的,都是對下一刻的憧憬。
六月初八,清晨,樑都長街。
“今天就是六月初八…殷崇旭定下的登基之日。”嶽蘅目露嚴峻打量着長街兩側,“雲修你看,樑都巡街的守軍比前幾日多了三倍不止,今天是殷家的大日子,定是怕有前朝舊人生出什麼事來…看來,殷崇旭確實是決意稱帝,任憑什麼也是攔不住殷家的野心了。”
雲修嘴裡叼着筷子,晃着腦袋敲擊着桌上的瓷碗,哼哼道:“看這幫子逆賊囂張到幾時,雲爺爺見他高樓起,也坐等他樓崩塌,我呸!”
樑宮方向傳來鼎鐘敲擊的聲響,樑都百姓聞見鐘聲都紛紛朝那頭看去,店小二抹着飯桌喃喃道:“鼎鍾起,帝王立,宮裡頭真真是改了姓了…可咋就是姓了殷呢?”
雲修愈發惱火,一拳頭重重的按在了飯桌上,震得那細桌子腿兒都顫了好幾顫,嶽蘅警覺的朝街上看了看,拉住雲修使了個眼色,低聲道:“收着些,當心這是什麼地方。”
雲修指節咯吱作響,憋着滿腔怒火忿忿的坐着不再動彈,
嶽蘅給雲修倒了些茶水,低聲勸道:“喝口茶消消火。”
雲修才端起茶盞,街上忽的傳來急促的大陣腳步聲,大羣軍士從宮裡頭小跑上街,推囔着街上的百姓,犀利的審視着熙熙攘攘的人羣,像是在找什麼人一般。
雲修與生俱來的敏銳感讓他似乎覺察到了什麼,按下茶盞側身坐到嶽蘅邊上,用自己的半截身子擋住了嶽蘅露在街面上的半張俏臉,“少夫人…那些怕是來尋人的…”
“尋人?”嶽蘅心頭一緊,蹙眉搖頭道,“不可能,殷崇旭能放我走,便不會再派人來抓我們回去…他絕不會這麼做!”
——“這幾日在見過陌生女人沒?黃衫,白膚,大眼,滄州口音!”
……
沿路盤問的聲音愈來愈近,嶽蘅低頭瞅了眼自己身上的黃衫,動也是不敢動,斜眼看了看雲修,輕聲道:“怎麼辦?跑?”
雲修豎起食指“噓”了聲,摸出塊碎銀子放在了飯桌上,靈巧自若的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衝嶽蘅使了個眼色,嶽蘅會意站起,二人一前一後自然的朝飯館後門晃盪去,閃過身子隱入了後巷…
“看來殷崇旭並不想放少夫人離開。”雲修嘖嘖道,“咱們先想着如何離開樑都,他日待雲爺爺我殺回這裡,非得取了殷家兄弟的性命才能解我心頭之恨!”
天空傳來鴉雀叫鳴,嶽蘅擡頭看去,見樑宮方向飛來幾隻黑冥的烏鴉,嘶啞叵測的撲翅鳴叫着,嶽蘅還想再看幾眼,忽的掠過幾支羽箭,射落了天上的烏鴉,烏鴉慘叫墜地,撲騰了幾下就一命嗚呼。
雲修還沒來得及開口,幾個宮中侍衛模樣的男子結伴走過,雲修拉過嶽蘅閃進角落悄悄看着。侍衛們收住手中的彎弓拾起射落的烏鴉,扔到了揹着的竹筐裡。爲首那人又望了望空空蕩蕩的天際,撣了撣手心道:“總算是把宮裡的烏鴉巢穴清了個乾淨,這最後幾隻也是射死,也好回去向皇上交差了。”
首領身後那人四下看了看,低聲道:“說好了是大少爺稱帝…怎麼今日一身龍袍去擊鼎鐘的竟會是…二少爺?”
——“殷崇訣!?…”嶽蘅和雲修不約而同的發出輕聲的低嘆。
首領露出驚惶之色,緊張道:“關咱們什麼事,誰做這個皇帝都是殷家的人,又有什麼分別?不該咱們議論的事,就休要再多嘴,小心惹禍上身丟了性命!”
身後那幾人也是聒噪的主兒,有一人怯怯插話道:“聽說昨夜二少爺闖入御書房,裡頭的動靜不小…大早去御書房的兄弟說…那裡頭…怕是見了血…”
首領吞嚥着喉嚨,起步走道:“不知道你們在胡說什麼,還不快速速回宮交差!”
幾人面面相覷,瞅了眼自己竹筐裡的烏鴉,埋頭不再出聲。
寂靜的巷角里,雲修指尖碰了碰發愣的嶽蘅,“少夫人…不是殷崇旭…御書房深夜驚/變見血…難道是…殷崇訣覬覦帝位,對他大哥做了什麼?”
“他們可是嫡親的兄弟…”嶽蘅話雖如此,可卻不再敢相信這句話,她忽然記起最後一次見到殷崇旭,激動的他忽然平靜的放開自己,沒有再追來,她以爲殷崇旭的執迷不悟,難道,是錯誤了他…殷崇旭放開自己的那一刻,已經有了決定。
御書房的動靜,嶽蘅想不出來還會因爲什麼…
“少夫人。”雲修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若再不想法子出城,殷崇訣要是狠心把城門封了,咱們出城可就有的難了…顧不得許多,快走吧。”
“額…”嶽蘅輕微的應着,步子卻重若千鈞,每一步都邁的那麼吃力。
鳳鸞殿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衆卿平身。”
烏金鎏冠下,是這位年輕帝王英俊桀驁的面容,眼中含喜蘊笑,薄脣微微張開,臉孔雖有些許蒼白的底色,可還是掩不住兩頰得志的潮紅,腰間繡龍紋的精緻玉帶束住了他幹練瀟灑的身姿,金色的龍袍與耀目的日光交相輝映,宛如神明現世。
殷崇訣一字一字穩妥有力,絲毫不見初登帝位的惶恐,他似乎已經準備了許久許久,就在等着今日此刻的來臨,他的前半生,他捨棄的一切…都是爲了他身下這張龍椅,爲了殷家千秋萬代的至高榮光。
——“待柴家萬事俱備,一聲令下,便是逐鹿天下之時。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該怎麼走下去,你知道的。”
——“我連阿蘅都讓給了他,他日分羹之時,柴昭怎麼也得給我殷家提個大碗盅纔是!”
殷崇訣心滿意足的看着大殿上跪地的一衆朝臣將領,就算這個皇帝並非之前人人以爲的殷崇旭,可每一個人臉上都不見錯亂猜測,他們的容顏淡定自若,像是早已經猜到,又像是根本沒打算去猜,所有人,只認敲擊鼎鐘的那個龍袍男子——眼前龍椅上端坐着的帝王之尊。
“殷家傾盡所有逐鹿天下,今日可得半壁也算是值得。”殷崇訣挑起嘴角眯眼對視着殿外的紅日,“柴昭,我沒有對不起你。反之,你還欠我…許多。”
大梁九十七年,樑亡,六月初八,周國忠義候殷崇訣叛主弒兄,擁兵自立,於鳳鸞殿登基稱帝,國號——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