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蘅低低的“嗯”了聲,朝着林子外慢慢走去。雲修不遠不近的護着她,看着她的背影也是泛起陣陣憐惜來。
院子裡。
柴昭瞥見還有不少沒劈的樹幹,捲上袖子撿起地上的斧頭,自顧自的幹起活來。崔文踱着步子緩緩走到他跟前,柴昭擡頭笑了笑,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
“柴少主幹起活來倒也不含糊。”崔文笑道。
柴昭頓住手,看向崔文道:“崔叔小瞧我了。我被叔父寄養在外頭幾年,學會的多着呢,那時每日要砍的柴火,比這些多上十倍不止。”
“哦?”崔文饒有興趣的盯着他灰色的眸子,“柴家的獨子,也吃過世間的苦?”
柴昭撣了撣身上的木屑,擡眼望向天上升起的如鉤新月,“生存之苦,人心之禍,哪一樣我沒有嘗過?”柴昭淡然的語氣彷彿在說着旁人的事一般,“嚐盡一切苦楚,便會格外珍惜來之不易的蜜甜,崔叔經歷半生跌宕,想必應該明白。”
崔文咳了聲,“那若是浸在蜜罐裡十餘年的,忽遭橫禍跌入苦難,柴少主又該如何?”
月色下,柴昭看着自己滿是繭子的手心,像是在與崔文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道:“甘苦與之,共享此生。”
崔文一時有些啞然,柴昭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踱到水缸邊,拾起水瓢舀了些幾口喝下,看向崔文道:“不知在下...可不可以去看看阿蘅這兩年的住處。”
崔文指了指東屋道:“就是那裡了,柴少主請便。”
柴昭輕推開咯吱作響的木門——屋子雖狹小簡陋,但卻佈置的整潔美好,粗布褥子邊放着幾枝清晨摘下的杏花,屋裡滿是秀雅的清香。斑駁的石牆上,懸着那把柳木彎弓,箭匣裡滿是新制的竹箭,柴昭湊近凝視着,箭柄上一個個“蘅”字依稀可見。
“是他...?”柴昭眼前閃過白日裡殷崇訣的身影,灰眸劃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酸意。
指尖拂過柔軟的牀褥,仿若還沾着嶽蘅身子的溫熱,柴昭見崔文倚在門框上沉默的看着自己,收起手垂眉道:“阿蘅一直住在這裡?”
崔文道:“是簡陋了些,但自給自足不用依附旁人,倒也落的自在,阿蘅也從未覺得委屈。”
“侯門貴女...阿衡哪裡吃過這樣的苦。”柴昭目露深深的憾意,“若是我早幾日到滄州...”
“柴少主不要再提起阿衡那些痛苦的舊事了。”崔文抱肩道。
見天色不早,柴昭回頭又看了看嶽蘅的屋子,衝崔文抱了抱拳道:“在下告辭,過幾日再來...”
“別...”崔文擺着手道,“得阿蘅自己想見你才行。”
柴昭自嘲的笑了笑,才走到院子口,只見嶽蘅與雲修一前一後隔着老遠正往這裡回來,嶽蘅擡頭看見柴昭,急促的收回眼神,埋頭正欲與他擦身而過,胳膊卻被柴昭緊緊拉住。
他攥的那麼緊,卻又如此溫柔的沒有疼痛。
柴昭將金鎖片狠狠塞進嶽蘅的手心,大力的捂緊道:“送出去的東西,我不會再拿回去,你若是看不順眼,就自己扔了吧。”言罷頭也不回的大步走出院子。
嶽蘅大口的喘着氣,握着金鎖片求助似的看向崔文。崔文呵呵笑道:“阿蘅不喜歡,明兒當了它就是,也好給自己多置幾件衣裳。”
嶽蘅故意高聲道:“崔叔說的是,明日我就去!”
柴昭難掩脣邊笑意,反倒是雲修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該如何是好。
“少主。”雲修欲言又止。
“想什麼就說什麼,支支吾吾可不像雲修。”柴昭目不斜視道。
雲修一個跺腳,“少主,那鎖片可是老王妃留給您的東西,少夫人若真是把它當了...”
“傻。”柴昭瞥了眼一臉焦容的雲修,“當了你再贖回來不就是了。”
雲修頓悟的嘿嘿一笑,幾步湊近柴昭身邊,歡喜道:“跟了少夫人一陣,才知道少主爲什麼對她心心念念數載。模樣俏麗不說,這性子,也有趣的很。犟了些,卻又不似旁的女子那般胡攪蠻纏...我和她有理說理,她聽進去就跟着回來。有她做雲修的少夫人,雲修也算是認了。”
柴昭停下步子道:“你一口一個少夫人,阿蘅怎麼沒割了你的舌頭?”
雲修哈哈笑道:“她倒是想,袖刀都摸了出來嚇唬我,我雲修可是被嚇大的,還會怕女子手上一把小小的袖刀?”
柴昭摸向自己的頸邊,深谷裡,自己睜開眼時,那把冰冷的袖刀就架在自己的頸邊,嶽蘅晶亮眸子裡的倔強還歷歷在目。
——“說,你瞧見了什麼!”
“走快些,回去了。”柴昭回過神招呼了句,又陷入了沉默。
嶽蘅墊着腳尖,直到確認這二人真的走出去老遠才舒出了口氣。徑直走到水缸邊,拾起木瓢送進嘴邊道:“渴死我了,這一身汗出的...”
“柴少主也喝了咱一瓢水...”崔文張口道。
嶽蘅一口水噴了出來,嗆的說不出話,“崔叔,你...”說着將木瓢甩進水缸,氣紅了臉道,“渴死也好,不用再瞧見那個人。”
一隻腳正要邁進屋裡,崔文又慢悠悠道:“差點忘了,他還進去你屋裡瞧了瞧...阿蘅是不是打算住到林子裡去了?”
嶽蘅沮喪的搖着頭,關上屋門緊貼着石牆緩緩蹲坐在了地上,耷拉的手裡還拿着那個惱人的金鎖片,想扔,卻像粘在了手心裡,怎麼也扔不掉。
殷家堡
“柴家的人馬已經到了綏城外?”殷坤驚道。
殷崇訣喘着氣點頭道:“看來他們已經到了些日子,就駐紮在密林裡。我見到了大哥喜宴上來的那個雲修,若是那時他們已經到了綏城,柴家的人馬在城外至少已經屯了有三日,他們隱在林子深處,這纔沒有被人發現。圍着我和阿蘅的雖然只有百餘人,但柴昭親自來了,絕不會只有數百人跟着...爹,要不要趕緊去都尉府報信?”
殷崇旭看向父親,“爹,我們收了柴昭差人送來的賀禮,底下的事可不好辦了。”
殷坤深吸了口氣道,“過門便是客,哪有拒之門外的道理,穆蓉已經嫁進了殷家,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柴昭能賀你大婚,就是願意結交我們殷家堡,我們父子該受寵若驚纔是。”
“可是。”殷崇旭面露憂色,“就算他們叔侄眼下正是得勢的光景,畢竟非大周正統的皇族...若非南宮皇族無人可用只有蒼山柴家,他們還是遭皇上忌憚的沒落之身。真的要與柴家結交,對殷家堡而言風險也不小...”
“大哥。”殷崇訣打斷他道,“柴家叔侄將樑國紀冥逼退,大周天子南宮觴如今都要給柴家叔侄幾分面子,與樑國抗衡只有依靠柴家,以我之見,柴家叔侄吃盡十年前的苦頭,如今得勢一定不會再讓自己重蹈昨日覆轍!柴逸已晉封爲一等親王,柴昭也拜做正一品上將。就算他日柴逸更進一步,我也不會覺得奇怪。良禽擇木而棲,爹籌謀多年不也是爲了給殷家堡尋個值得追隨的主上?既然柴家有心與我們結交,我覺得是個機會。”
“崇訣。”殷崇旭搖着頭,“你剛剛也說了,爹經營多年纔有今日的殷家堡,若真要傾盡力量爲柴家所用,風險實在太大,還是要好好斟酌。”
殷坤見兩個兒子意見相左,凹陷的雙目露出讓人難以琢磨的神色。
殷崇訣毫不示弱的繼續道:“大哥性子就是這樣溫吞小心,盛世裡也就罷了,亂世中若還是如此,被人騎到頭上都沒處說理。綏城靠着地勢險要暫且能護住數十年無憂,可你我都有數,殷家堡與草莽又有什麼區別?晉國燕國已滅,樑國與周國勢必只會有一個笑到最後,不論誰主沉浮,那時候還會由得綏城和殷家堡做一方之霸?倒不如趁着眼下還有爲人所圖的地方,擇一主依附,給我們殷家謀個光明前程纔對。”
殷崇訣說着露出笑來,搓了搓手道:“爹,崇訣說的對不?就算不能封王拜相,讓你兒子做個大將軍也好。”
“就你殷崇訣最聰明!”穆蓉邁過門檻不悅道,“你大哥溫吞小心?我還說你急功近利呢!要是柴家叔侄鬥不過樑國紀冥呢?你是想殷家堡和我穆家被一鍋端了不成?我覺得崇旭的擔憂也不無道理,爹可得想想清楚。”
殷崇訣按了按心口,轉過身道:“嫂子一開口,我也不便多話了,說什麼錯什麼,我不說話就是。”
穆蓉哼了聲,挽過丈夫的臂膀,低下聲音道:“我爹也覺得如今這樣就挺好...”
“好了。”殷坤咳了聲,“沒幾日就是穆都尉的生辰,崇旭,你帶穆蓉去庫房挑些禮物給你岳丈備下。”
殷崇旭點了點頭,拉住穆蓉的衣袖走出裡屋,見院裡只有他倆,蹙眉不悅道:“崇訣是我弟弟,當着爹的面,你怎麼能這樣對他說話!”
穆蓉勾住殷崇旭的手指,垂下眼瞼道:“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個樣子!你纔是殷家堡的大少爺,他憑什麼事事要與你逆着,在爹面前一套一套跟唱戲似的,聽着就不舒坦。”
“崇訣要是說的有理,爹自然會聽,由不得你去擔心。”殷崇旭冷冷抽出手,“你也說了我是殷家堡的大少爺,我弟弟有本事有見地,我做大哥的該替他高興纔是。下回...我們父子議事的時候,你就不要進來打擾了。”
穆蓉見丈夫真像是對自己不滿,拖了拖他的手嬌聲道:“好了好了,我說錯了還不成?沒有下回了。”
殷崇旭似乎也覺得自己語氣重了些,緩和道:“崇訣是我親弟弟,你待他親厚些,爹與我也會高興的。”
穆蓉低低的“嗯”了聲,依偎在了丈夫寬厚的肩上。
屋裡。
殷崇訣端起茶盞喝了口,放下道:“爹都把大哥大嫂支了出去,是有話要對我說?”
“你倒是聰明的很。”殷坤深邃的眼睛看着這個自己偏愛的次子,“那爹倒是要你再猜猜,爹要與你說什麼?”
殷崇訣倚坐在了太師椅上,嘴角揚了揚道:“這倒不難猜,爹是想問我...柴昭是不是見到了阿蘅?”
殷坤也端坐了下來,鎮定的給自己添上茶水,隨意道:“那你不如就說給爹聽聽?”
殷崇訣露齒笑道:“見到又如何?他當年置阿蘅一家不顧,還有何面目再對着阿蘅?再說武帝都懸樑死了,什麼賜婚也早已經是一紙空談。當年幾日之緣而已,談何情深?”
“當真如此?”殷坤不動聲色道,“爹可是聽說,這位柴少主數次回絕了周國皇帝的賜婚,這賜婚人選裡,有公主,有貴女...你就不怕,他至今還孑然一身,念念不忘的就是你心上的阿蘅?”
殷崇訣眉間微動,隨即搖着頭道:“我不這麼認爲。周帝賜婚,不過是爲了籠絡柴家叔侄,柴昭是個極其聰明的人,怎麼會被周帝套住?他這兩年建功立業正是大好的光景,自然也不想被後方的家室束縛住,並非是爲了阿蘅...”
“你話是這樣說,心裡也未必有十分的把握吧。”殷坤觀察着兒子的神情,“爹知道,你喜歡阿蘅。嶽蘅侯門之後,確實也是挑不出毛病的姑娘。但爹當年留下她,並非是爲了留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