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永鬥,今年不到五十歲的年紀,榮登家主之位已經有十五年的光陰。今天一大早,闔府上下都在爲即將到來的中秋祭祖大典和族叔的賀壽慶典忙的不亦樂乎,範永鬥卻是獨自躲進了後院的一座三層高的小樓中,吩咐不需任何人打擾。
範家位於介休城的最北端,相比較相鄰的縣衙等設施,範家無疑是巨無霸一般的存在。站在這三層樓上,手中握着一杯殷紅的西洋葡萄美酒,俯瞰整個介休的全景,一種征服的快感油然而生,範永鬥不禁心潮起伏。
明朝初年,範家還只不過是個擁有一間門臉店面的小商販,迫於生計,範家先祖走西口,闖塞外,終於在張家口站穩了腳跟,其中的辛酸苦楚不足爲外人道也。範永鬥接掌家主之位後,更是將這種生意發展到了極致,鹽鐵、茶葉、火藥、甲械源源不斷的輸出到關外,大筆的金銀也如同流水一般輸送進範家的腰包。
如今,範家在張家口、介休,甚至於在晉商之中都是執牛耳一般的存在,可以說,在山西的這一畝三分地上,他範永斗的一句話,產生的效果要遠遠的超過任何一位山西官府大員。範永鬥利用晉商之間的聯姻、鄉黨、宗族等利益關係,爲範家編織了一張碩大無比卻盤根錯節的網絡,在山西、在官府、在京師,範家都有自己的眼線存在。也正是這張大網,保護着範家走到如今。
在外人看來,範家現在是聲勢顯赫、貴不可言,而範永斗的心中卻是如履薄冰,這兩年,範家的地位日益穩固,但關外主子交辦的差事卻是一再受挫,連帶着也被訓斥責罰了多次。河北、山東一帶範家的據點被相繼拔除,在南方的佈局尚未完成,北方卻是連連失地,河北、山東更是被剿除的一乾二淨,一些範家的子侄也都死的不明不白,這一切都是源於那個叫朱平安的大明後起之秀。
多爾袞命令範家劫奪漕糧,以爲清軍所用,可範永鬥存的心思卻是趁機狙殺押送漕糧的朱平安,爲此,他不惜重金賄賂賀有齡和柳忠恕,利用柳忠恕在軍中的眼線王良發動兵變,以此來達成目的。但可惜又是功虧一簣。寧完我親自趕來張家口大罵範永鬥辦事不力。讓範永鬥驚怒交加,卻又無可奈何。
範永鬥很清楚範家如今的狀況,那是在刀尖上跳舞,一個不慎,便有可能萬劫不復。範家的局面看起來風光,實則處處都潛藏隱憂。範家這兩年連遭打擊,其餘的諸如靳家、王家、樑家表面看起來恭順,實則背後都存了取而代之的念頭。
今年特意在中秋佳節的時分爲族叔大辦壽宴,範永鬥也是想借此機會重現在人前展示範家的雄厚實力和威望,並找機會震懾其餘山右各家,穩固在晉商和滿清心目中的地位。
正在苦思之間,樓下的護衛卻是發出了聲響,範永鬥低頭看去,卻是自己的大管家領着外房的一名管事匆匆來到了樓下。
範永鬥咳嗽了一聲,揮手讓護衛放行,讓兩人上樓來。一見面,範永鬥便發現大管家的神色有異,繃着臉問道:“出了何事?”
大管家搶上前一步,將一個紙片雙手遞到範永斗的手中,“老爺請看!這是剛剛有人以福建鄭家的名義送上的賀禮!”
“福建鄭家?”範永鬥微微一愣。地處大明腹地山西的範家和從事海貿的鄭家平素很少來往,這鄭家的人怎麼挑在這個日子上門來?
一看手中銀票的數字,範永鬥倒吸一口涼氣,“好大的手筆,一見面便是兩萬兩紋銀,鄭家這是什麼意思?莫非有求於我範家?”
大管家連忙說道:“老爺,這重點倒不是這銀票上的面額,還請你仔細看看,這銀票卻是我範家晉和商號出具的啊!”
大管家的話提醒了範永鬥,連忙仔細看了一遍,沒錯,這上面的花押、圖紋以及紙張都是晉和商號的無疑。
“小的斗膽,臨來之前特意查了一下往來的賬簿,咱們晉和名下倒是的確出具過這張銀票。但是……!”
“但是什麼!直說便是!”範永鬥呵斥道。
“是!”大管家接着說道:“小的詳查之下,發覺這張銀票竟是兩年之前山東分號,也就是六爺那裡出具的,原本是爲了償付欠款所用,只是後來登州出了那檔子事情……!”
大管家說到這裡,範永鬥也忽然明白過來,山東分號一直是由自己的六弟範永年在打理,可是兩年之前,範永年便和王家的王衍恕一起死在了山東,山東分號的產業也全部被朱平安接收,可如今這張早已經失蹤的銀票怎麼會突然出現在了介休呢?
莫非……?
一想到這裡,範永鬥便再也無法安坐了,站起身,在房間裡踱了一個來回,“來的是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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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有二十多人,服色華麗,爲首的是一個年輕人,二十多歲年紀,樣貌普通,但氣質迥然不同,小的敢斷定是大家子弟。只是口音方面,說的卻是字正腔圓的官話。小的還仔細打探了一下,這些人是今日一早入的城,沒有和任何人接觸,便直接來了咱們府上。”
“請他們到花廳就坐,記得要以貴客之禮相待,再有便是給民團那邊送個信,這兩天來介休的各路人馬都有,要嚴防有人藉此生事,調集一些好手來府上戒備,牢牢的盯住那些從福建來的人。”
……
偌大的範家祖宅,熱鬧非凡,僅是有資格入府的便達到了五百多人,其餘也都被安置在各處的宅院,總數接近千人。日中之時,範永鬥親自扶了七十歲的族叔出來見客,接受賓客的賀壽之禮,不過也都是表面文章,看似格外喧譁,其實卻是各懷心思,這一點就連旁觀的朱平安等人都看得出來。
跨院的花廳中宴開十桌,其餘便都分佈在不遠處的亭臺樓閣之處,就坐於這裡,俱都是介休本地的官員,聽聞山西布政使也曾親自前來,不過並沒有出現在這裡,反倒是汾州知州、同知和判官以及知縣等人在正位就坐,山右八家的家主或者主事人等也都在此就坐。
沈恪特意挑選了一個臨窗憑池的位置,外邊廊下便是範家內院的一個池塘,雖是山西腹地,但池塘中卻是種滿了別樣的荷花,水鳥暢遊水面,還有錦鯉不是躍出來,一派江南的風景,更重要的是,這裡涼風習習,在這還有些燥熱的天氣裡是格外的令人心曠神怡。
範家的酒宴也甚是講究,用的是汾酒的陳釀,菜品也是琳琅滿目,僅是果品便有江南的蜜羅柑、鳳尾橘、風菱、脆藕等十餘種,其餘的雞鴨魚肉、大江南北的名菜包括菜蔬都是多種多樣,恐怕連宮裡如今也找不得這麼齊全。五臺的天花羊肚菜、雞腿銀盤等蘑菇,東海之石花海白菜、龍鬚、鹿角,江南烏筍、糟筍、香蕈,遼東之松子,薊北之黃花、金針,都中之山藥,南都之苔菜、糟筍,武當之鷹嘴筍等應有盡有,就連如今江南風行的膏蟹也躍然其中。
朱平安用一些點心填飽肚子便不再動筷,小口抿着美酒,裝作欣賞絲竹聲樂的樣子,其實卻在不停的打量着四面的賓客。而沈恪等人則要麼端坐於座位上,要麼便是侍立在一旁,就連範府的下人前來邀請到另外的廳房用餐也是斷然拒絕。
朱平安見此情景,不禁笑了笑,揮了揮手,小聲說道:“稍後還有大事要做,餓着肚子可是不妥,範家財雄勢大,如此美食浪費了卻是暴殄天物,你們放開享用就是,不必拘禮!”
一聽朱平安這麼說,沈恪等人頓時樂開了花,當下再不拘束,一個個甩開腮幫子,連筷子都懶得用,搶過肥雞、肥鴨、羊腿、膏蟹等食物,便開始胡吃海塞起來。這些人都是老兵出身,哪裡見過如此講究的酒宴,一時間衣襟上都是油跡片片,偏偏咀嚼的聲響也是極大,引得四面的賓客不住的將眼神投過來,一臉的鄙夷之色。
朱平安渾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一手執摺扇,一手品美酒,京師說不出的瀟灑自在。
範永鬥雖是在一桌一桌的見禮,敬酒,但眼神卻是不住的投向朱平安所在的方向。眼見着朱平安的手下粗豪之氣畢露,範永鬥卻是心頭一沉,這些人剛剛或端坐、或肅立,一個個停止如鬆,直到主家發了話,這纔開始胡吃海塞,這一個個的分明便是行伍出身的軍漢哪!說是鄭家的人,倒是有幾分想象,可那銀票當初卻應該是被登州都司衙門收繳了去,理應是到了朱平安的手中,難不成這些人卻是山東軍的士卒,那居中的年輕人卻又是何人?總不會是朱平安親自到來?
不會,朱平安如今已經一躍成爲大明的正一品總兵,封疆武官,聽聞是在傅宗龍的麾下聽命,怎麼會跑到數百里之外的介休?更何況這裡山西這裡還是範家的老巢,一應官吏都是範家的眼線,朱平安到山西來怎麼會沒有一絲的風吹草動?
絕對不會!範永鬥暗暗的否決了自己心中那個過於大膽的推測。
不多時,範永鬥便在數名範家子弟的陪伴下來到朱平安的面前,臨時抽調的民團精銳更是提前一步站滿了四處的通道,手按刀柄隱藏在各個角落,仔細觀察着朱平安等人的一舉一動。
“敢問足下是鄭家的哪位公子?”範永鬥斟滿一杯美酒,笑吟吟的問道。
朱平安站起身,臉上掛着一絲輕蔑的微笑,向着範永斗拱拱手,“久聞範家主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古往今來賣國求榮者,範家主絕對可以躋身三甲。小可不才,雖遠在山東,亦是欽佩莫名,故託鄭家之名,前來爲範家主送上厚禮,助範家主一步登天!”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