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口中,噴出大口鮮血,但軍昊天的動作卻絲毫沒有暫歇,手中雙戟銀光閃爍間,他身旁的人霎時少去一半,而另一半,臉上的膽怯明顯可辨。

“沒出息的傢伙,你們上!”舉起手中銀槍,杜若回頭對自己的親衛隊命令道。

“是!”

望着那羣向自己直衝而來的絕對強將,軍昊天冷冷笑了笑,然後強制命令身後的海老士別再理會他,儘速自行撤退,因爲他明白,既然杜若已下定決心,不惜動用海老國強將也要除去他,必然也不會放過他身後見到今日這場面的任何人。

“大少!”

“都給我走,別忘了,還有人等你們回家呢!”

抹去嘴角鮮血,軍昊天回頭一笑後,雙腳用力一夾,眼眸一眯,再不思量地策馬向前衝去,縱使他明白,如今重傷處處的他,能憑靠的,只剩那股一定要讓弟兄們回家的意志力。

就在交戰雙方距離只差十丈時,軍昊天的身旁突然衝出了一羣與他同樣裝扮,拿着同樣兵器的男子,然後策馬與他一齊向前衝去。

“哪一個纔是荊琥岑?”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令戰場霎時亂成一團,因爲一羣“荊琥岑”與杜若的手下殺成一團,而另幾名“荊琥岑”則有條不紊地領着一羣黑衣人,以及那羣一直不肯撤退的海老士們開始展開絕地反攻。

完全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軍昊天還是在亂軍之中不斷揮舞着雙戟應敵,可隱隱約約中,他恍若聽到了他斜後方的半山腰中,傳來了幾聲呼喊——

“昊天兄弟!威琥山的軍昊天!”

威琥山?軍昊天?

是在喚他嗎?

還是這世間,竟還有另一名名喚昊天,住在威琥山,並也與他同樣姓軍的人?

就在軍昊天忍不住回頭的那一剎那,他的腰際驀地被兩條飛來的繩索緊纏,身子整個向後飛去,而後,當他的身子被人緊緊且穩穩地接住時,他望見了兩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激動俊顏——

甘莫語與況未然。

“你們……怎麼來了?”望着這兩名男子,軍昊天愣住了。

是啊!他們怎麼可能會來,又怎麼可能會找得到他?

那日,爲了不讓雲萳最愛的女兒國因他而成爲杜若的頭要目標,他假意受藥所惑,告知她的出戰地點,離此地,有五百里之遙啊!

“我們怎麼就不能來?”一把拉下軍昊天的面具,甘莫語連點住他幾處穴道後,冷冷說道:“爺幾個時間多得花不完,來這找找樂子不行嗎?”

“就是。”拿着布幫軍昊天止血的況未然,同樣望着他那張蒼白且染血的俊顏,冷冷說道:“況且,你別天真的以爲我們是免費幫你,要知道,時間所有事都是有代價的。”

“沒錯。”而後,說話的,是背對着他們站在前方兩步遠的懸崖上指揮陣形變化的赤天朔,“但看在大夥兒一見你就還挺順眼的份上,就拿你一折的兄弟價,如何?”

聽着當初自己每回去管他們閒事時所用的說辭,現在竟被這幾個男人冷言冷語的“借用”,軍昊天忍不住笑了,笑得眼前徹底模糊成一片,笑得腦子都微微開始恍惚了。

兄弟呢!他們真當他是兄弟呢!

當初,爲了明瞭女兒國駙馬們都是怎麼樣的人物,他主動去靠近他們,厚臉皮的與他們打成一片,在瞭解了他們的個性、爲人與卓越後,徹底爲他們折服。

他打由心底盼望自己能擁有這樣的兄弟,打由心底希望自己真是他們的兄弟,打由心底願爲他們兩肋插刀,願與他們共抗任何危難。

一直以爲那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一直以爲他心中的希冀都只是奢望,但今天他才終於明白,只要真心付出,就能得到回報。

他一個出身微寒,又粗俗又平凡的小人物,真的也擁有了不介意他出身、粗俗與平凡的兄弟了呢!還是這般出色,而且義氣相挺、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呢!

他這輩子,真是好幸運、好幸運呢!

昏迷了七日七夜後,軍昊天終於醒來了,而坐在他牀頭的,是他的孃親與姐妹。

她們激動又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撫着他的臉,望着他不斷的笑着,笑得淚水都滴至了他的臉上,與他臉上的淚水一同交織成一片淚海。

又休息了四日後,軍昊天的牀頭,出現的是況未然等人的臉龐,他們鄙視着他那過於白皙的俊顏,嘲弄着他身上的傷,肆無忌憚地在他面前喝着酒、吃着小菜,自顧自的聊着天,然後在他屢次抗議未果,口中喃喃“等爺能起身後,保證有你們好受”之語昏昏睡去時,爲他將帶血的繃帶換新,輪流給他輸入真氣,再爲他覆上一牀柔被後,含笑離去。

兩個月後,軍昊天的傷勢終於慢慢痊癒,而這兩個月中,所有他認識的人都來了好幾趟,他的孃親與姐妹也在知曉他性命無礙後,於幾日前安心回到海老國。

是的,所有的人都來了,只除了這間寢宮的主人——雲萳,至今未曾出現過。

軍昊天知道雲萳在生他的氣,畢竟他不僅騙了她,還那樣粗暴地奪了她的處子身,所以縱使心底那樣掛念着她,但他實在不敢開口問,只好日日默默地將七姑娘府中的花照顧得妥妥當當,讓她的七姑娘府成爲虹城中最美、最芬芳的一棟宅邸。

僅管雲萳沒有出現,也沒有一個人主動開口告訴過他,但他還是由他處輾轉得知,峽谷關大戰後,戰敗的杜若,一切陰謀詭計都遭揭露,老杜宰相的死訊也再隱瞞不住。

老杜宰相已逝,荊琥岑生死不明,這兩則消息霎時讓海老國陷入一股極度的恐慌與紛亂中,但就在此時,一份被杜若私藏的老杜宰相最後遺筆被及時公佈,徹底平息了海老國的內亂危急。

這份文牒中,老杜宰相仔細說明了一人主政的缺失,併爲海老國擬定好了新的國政方針——合議制,同時更推舉了多名賢德兼備的士人共議國政,以及新任大將軍王的人選,而對於軍昊天的秘密,則一字未提。

他,真的自由了,伺候,就只是軍昊天了。

天地,一下子寬廣了,他想去做什麼、去哪裡,都再沒有任何阻礙了,可他卻什麼地方也沒去,什麼事也沒做,依然待在七姑娘府中,因爲他的心,早被鎖在了這裡。

軍昊天知道,他孃親姐妹的到來,老杜宰相那份遺筆公佈的時機,一定都是雲萳所爲,對於她所做的一切,再對照他自己做的錯事,他明白自己其實沒有資格待在這裡,但他又離不開。

若她的避不見面,是因她不希望他待在這裡,不願見到他,那麼,他會離開的,但能否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親口對她道聲謝、道聲歉。

這夜,軍昊天坐在牀上,凝視着那些盛開的花朵憔悴相思時,寢宮的門驀地被推開了。

緩緩回身,軍昊天望見了兩個月未見的雲萳,望見了她一身的風塵僕僕與疲憊,以及那雙雖看着他,卻含着一抹他讀不出的複雜情緒的美麗眸子。

兩雙眸子就那樣隔空凝視着,而當那張刻在心底的絕美小臉真正出現在自己眼前時,軍昊天幾乎癡了。

許久許久後,他才猛地回神,緩緩張開口,“那個……抱歉……爺沒死。”

軍昊天的話纔剛說完,一記辣的耳光便扇在了他的臉頰上。

雲萳的這記耳光,將軍昊天本就有些不管用的腦子徹底打空,說出口的話,更語無倫次了——

“小……萳公主,你別生氣,爺……不,我……我知道我不該出現在這裡,但我保證一定會守自己的本分,不鬧事也不胡說八道,更不騷擾你,然後……然後像以前一樣,一句話也不說的努力種花,種出各式各樣你喜歡的……”

未待軍昊天將話說完,雲萳迴應他的,依然是一記耳光,可在扇這記耳光之時,她眼角的淚,也同時落下了。

“小萳,你別這樣,誰欺負你了?告訴我。”

望着雲萳臉頰上的淚,與那不斷顫抖的纖纖小手,軍昊天整個人都慌了,想抱她也不是,想憐她更不敢,最後,只能緊握住雙拳,握得身上的傷口都迸裂了,還渾然不覺。

“你僅管找我出氣沒關係,但快告訴我,究竟是誰欺負你了,我一定給你報仇去,現在就去。”

“你……竟敢騙我……竟敢……”瞪着軍昊天的臉,雲萳咬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着,而臉上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般瘋狂滾落。

聽着雲萳顫抖的話音,軍昊天終於明白了。

原來欺負她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而且還欺負得讓向來堅強,從不在人前落淚的她,到這種崩潰哭泣的地步。

“我……”

再無話可說的軍昊天只能心痛欲裂地低垂下頭,等待着她對他的所有斥責與埋怨,可她卻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而小小身子不知爲何突然往前一傾,整個人軟在他的懷中。

“小萳!小萳!”

慌忙抱住雲萳柔若無骨的身子,軍昊天望着她緊閉的雙眸,心幾乎都要跳出胸腔了,但他還是儘可能穩定住心神,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脈象,卻發現其間並無異常。

可他仍不放心,輕手輕腳地將她放至牀上後,又將她周身都仔細檢查過一遍,在確定她並沒有受任何傷,極可能是因爲疲累,再加上情緒過度波動纔會短暫昏迷後,才終於鬆一口氣地拆去她頭上的所有髮飾,褪去她的外衣,鬆開她的腰帶與領口,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至懷中,坐躺至牀上,癡癡地望着她滿是淚痕的小臉,愛憐地輕撫着她眼下那濃重的黑暈。

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累呢?最近女兒國又沒大事,無論前陣子她是上哪兒去,晚幾天回來又沒關係,到底是爲什麼這麼着急着回來呢?

難道,是爲了他?

想着方纔雲萳激動的模樣,望着此刻她身上那襲尚沾着塵土,根本未及換下的外出服,軍昊天腦中突然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會不會她其實也想見他,所以才這樣急匆匆地趕回,纔會進府後連衣服都沒換,連茶水都沒喝,就直接過來了?

她其實心底也掛念着他的,是嗎?

回想着雲萳曾爲他做過的一切與一切,軍昊天的心跳緩緩加速了,因爲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很疑惑,疑惑自己爲什麼會在雲萳的寢宮療傷,疑惑雲萳爲何會將他的孃親與姐妹千里請來。

此外,他更疑惑的是,之前雲萳爲何要千方百計的尋他,並在峽谷關之戰前兩日,用那樣傷害她自己的方式,只爲留住他?

若只是想替曾受他幫助過的姐夫們還一份情,她絕不至於做到這樣的地步,但若答案是因她的心裡有他,她不希望他白白送死,那麼似乎所有的疑惑,都不再是疑惑了。

“小萳,真的嗎?真有可能……是這樣嗎?”伸出顫抖得不能再顫抖的大掌,軍昊天輕撫着雲萳的頰,眼眸整個模糊了,但嘴角卻整個笑開了,“我真的……會如此幸運嗎?”

軍昊天這回的淚與笑,雲萳並沒有看見,因爲她確實累壞了,因爲她幾乎是夜以繼日、馬不停蹄地由海老國狂奔回女兒國,只爲能早一日看到他,看到那張她咬牙離去時依然眼眸緊閉,面無血色,而今應已恢復往日神采的俊顏。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見到他後,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抱歉,爺沒死”,而後,更連她的名都不敢叫,一副她有恩與他,而他一定會努力補償她的卑微模樣。